高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纪宅。她看了一眼窗外,此时已经是深夜。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一波接着一波。现在人一清醒,又一齐涌了上来,塞得她脑子疼。
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起正午在侯府用膳时那小厮传的话,兄长生死未卜,不知现在怎样了?
她左右扫了一眼周围,只见屋内点了一盏小灯,没见浸云她们在旁边伺候。急于了解高岚的消息,便顾不得许多,高月拖着沉重的身体,自己扶着屏风出去找。
才穿过屏风,便看到那窗开着。
外头风扫云开,月光从云海上漫出来。后院里萤火明灭,在荒草间流动如织。
纪行之正穿着白色的衣袍,在月下练剑。
他的肩宽体阔,但身形欣长,腰部也有力,宛若狼腹,因此运起剑来并不似高邗那般沉重敦实。
高月看不懂剑法,但也能看出,他虽身形沉稳,但剑势多有凌厉飘逸之感,那闪耀着寒光的长剑时而在他手里翻飞,时而借力扫起地上的残叶,在这季夏的夏夜,竟有一种让人宁静的美感。
不过,驻足看了一会儿,高月渐渐察觉到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似乎是不想按部就班地练习了,那白色的剑气开始乱飘,把这院里的荒草削得稀稀拉拉的。
夜里的小飞虫被扰得四处乱飞,故而素日里只有几个小灯虫游弋的院子,今夜格外多萤火纷飞。
他运剑的烦躁看得高月皱起了眉头,便打断了他,问道:“怎么只有你在这,诗云她们呢?”
纪行之这才收了剑,同时也收住了情绪,走到她的窗前,答道:“她们累了一天了,看你没什么大碍,我就让她们先回屋歇息了。”
“哦。”高月扁了扁嘴,既如此也不好再扰她们起来,只得问他:“那你可知道我兄长的消息,他怎么样了?”
此时纪行之已经拢着手倚在那窗台,像是回忆般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
“你晕倒以后,那个李大夫来过,说你只是孕中体虚,劳累才昏睡的,便嘱咐让你好生歇息即可。然后你父亲就吩咐下人备了车马,带了一队近卫,连夜赶往通州了。”
高月心跟着一揪,差点推翻了窗边搁着的一盏狐尾百合,说道:
“夜间车马难行,父亲看来是真的着急,不知道兄长脱离危险没有,你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纪行之不急不缓地用手扶正过来,挑了挑眉。
明知她心急,知道不知道的,好歹也该尽早告知于她。但高月看他只是懒懒地倚在那,要说不说的模样,看得她真想动手去揍他。
眼瞧着高月的眼神逐渐发直,嘴角向下,两腮泛红,渐要犯怒了。
纪行之这才浅浅憋了个笑意,答道:
“你父亲才走没多久,通州那边又着人来报,道你兄长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还需在通州疗养数日,才能送回京城。”
听到此,高月心里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但眼前的烦心事又何止这一件呢?
明明前世的时候,兄长这时还好好地在凉州待着,怎会突然遇袭呢?
高月暗自思忖着,抬眸看到纪行之倚在那窗边浅浅淡淡地揪那百合花瓣,恍然想起自己现在已经和他成亲了。高岚应该是为了赶回参加她的婚事才提前回京述职的。
近来,因为她的选择与前世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发生了很多与前世完全不同的境遇。
比如,被迫嫁给了纪行之;比如,高岚进京遇袭;比如,妹妹代替她进宫,都让她开始意识到,即便她有了重来一世的机会,但身边的人不是任她摆布的木偶。
她的每一步选择都必须慎之又慎,否则还是有可能落得前世一般的下场。
纪行之见她听了消息,不仅没有喜悦的神色,反而竖着眉头,怔怔地站在那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段时间的事,使得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苦闷烦恼,便也没心思再和她闲聊。既然她已无碍,那就各自歇息,也就罢了。
才要走,他忽然听到咕噜一声传来。纪行之转身,眉梢一吊,看向室内的女子。
高月这时也回过身来,微微拱了拱鼻子,眉毛低低地,有些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原来是她的肚子在叫。
午膳时才用了几口菜,高月便和高邗吵了起来,现在醒过来,她当真是饿了。
纪行之笑着看她,还是倚在那窗下,像在等她主动开口。
但她扑闪了几下睫毛,尝试说出有求于他的话,话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算了,我还是委屈一下诗云,去叫她给我备些吃的吧。”
月下的男子却倚在窗外笑道:“正巧我也饿了,要去下碗面吃。不知,高大小姐,要不要也来一碗?吃不吃得惯?”
高月捂了捂不争气肚子,看着纪行之欠揍的表情,觉得他那句“吃不吃得惯”讨厌得紧。
她是出身比常人好些,但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这样问不过就是为了挖苦她,因此她反气道:“不用!吃不惯!”
无非就是饿一晚上,谁稀罕似的,高月重重地落下那窗,把满脸坏心思的纪某人推了出去,自己又躺回那床上。
这纪行之惯会气人。每每和他说话,十句总有八句是故意激她不爽快来的,当真是应了那日他那句话。只要能让惹她哭、惹她不痛快,他就高兴。
迟早杀了这无赖!高月心里这样想着。
但当纪行之端着热腾腾的面进来时,她还是没忍住,气鼓鼓地吃了一口,又一口。
纪行之咧着嘴在旁边笑。
“不用!吃不惯!”他学着她方才的语气和神情,夹着嗓子说话。
高月自觉没趣,大半夜的也不愿再和他独处一室,便起身推搡着他,要赶他走。纪行之却一个灵活的换身,结结实实地倒在那床榻上,笑道:“你赶我去哪?这是我的屋。”
高月抬眼四处瞅了瞅,懊恼地发现,这里是纪宅,他们是夫妻,这个是婚房。
“姓纪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吗?”高月说道。
纪行之歪在那床边,手肘支着腰身,不知从哪里取来的花生米,正一口一口往嘴里送。他听了这话,认真却无辜:“什么应不应该?”
“我可是个孕妇。”高月提醒他道。
“那怎么了?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难不成,这孩子还能给我睡没了?”说到这里,纪行之又笑。
高月斜眼瞥他,知道这是浑话。前世虽然可恶,但好歹在她印象里还是个不苟言笑、阴沉内敛的形象,不过年轻个几岁,这会子竟是个惯耍嘴皮子的。
到底是自小在外头走商闯荡过的,身上总褪不去一股市井痞气,不像那些谨守礼仪规范的书生,行路、吃饭、以至于说话,都恪守规矩。
高月打小便识诗书礼仪,可是被束缚久了,现在反倒更羡慕他身上那股市井气,或者说是,侠气。
她早该想透这一点的,前世的纪行之来到她身边时,已是被朝堂浸染过的暮气沉沉的行尸走肉,眼里看不出一点光彩,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及冠之年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他的身上,有太多让她向往和渴望的东西,自由散漫、恣意潇洒。
她被世俗框架纠缠了一辈子,束缚了一辈子,有太多的不得已而为之。唯有他,是那个不顾一切带她冲破藩篱的人。
如果她早能想明白这一点,便不会在此后的岁月里,被这份隐秘而炙热的感情,感到耻辱和折磨。
但她现在还想不透这一点,她现在想的,只有高家。
眼下,她对他只有陌生和恨意,却要为了自身利益和他虚与委蛇,搞好关系。
“那就让你睡呗,有什么了不起的。”高月心想总不至于就这一间厢房可以睡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便越过纪行之想去取她的枕头。
她话里的意思是将这屋子让给他,但猛地一听,好像这句话又有另一层令人误解的含义。
等她意识到这句话有一些暧昧的时候,方才懒在塌上吃花生米的纪行之,已经眉峰一拧,意味深长地看她。
高月取枕头的动作又恰好越过他,他的身体躺着,脸微微仰着,正在她的身下。
“我的意思是,这个屋让给你睡。”高月连忙跳开,解释道,耳后顿时红了一片。抱着那枕头往外走,一背身便懊恼地蹙起眉头。
烦。她低着头踩着小碎步逃出去。
她在小小的纪宅里晃荡了一圈,看见四处皆熄了灯,掂着足尖,一间间地凑近那纸窗看。
左转右走的,并不见空房,碰了一鼻子灰。唯一亮着的一间,开着窗,是纪行之正趴在那笑话她呢。
她咬了咬唇,还是只能回到了那里。
窗边的男子笑道:“不赖我。你带过来的奴才太多,首饰嫁妆堆了几个屋子,没有多余的空房了。”
“穷酸。”高月嫌弃道,趁着纪行之下了床的功夫,抓住机会往床上冲刺。她将他的枕头被褥一同掷在地上,自己钻进了床,忙放下帷帐,裹得里头严严实实的。
胜负已分。纪行之只能打地铺了。
他手臂交叠在脑后,倒下去时,嘴角还是勾着的。
渐渐地,他意识到自己在笑,快速敛住了笑容。
不过是吃了碗面、拌了几句嘴,有什么可笑的?
纪行之看着那房梁,发呆。
她身上总有一种能力,让他感到好奇。他忍不住关注她、分析她、探究她。
今日柳家之事,如果不是她坚持要看柳丝丝遗体,大概便会被当做自缢处理。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遇事竟能如此有魄力,有胆子。
不仅敢验尸,也敢拍桌子,当着众人的面便下他老子的脸。
只是……纪行之背后的伤口忽而疼了一下,想起昨夜绘兰那阴狠的眼神,桑嬷嬷的事还摆在眼前。她无辜受连累,终究是他招惹来的是非。
绘兰昨夜跑出去后至今未归,差成双去寻她,也不知有消息没有。
另外,还有件事太古怪。昨夜借故给高月诊脉,确实又是喜脉。可为何她逃婚那夜不是?难道是自己误判了不成?
如果是真的,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为什么不嫁他?如果是假的,她为何要这样设计?
想到此,纪行之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