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纪行之感到可气又可笑,退身走到那月光能照见的亮面。
高月抬眸,看见纪行之的脸。微敛的桃花眼,半压着睫毛,双手无奈地摊开,很欠揍的神情。
“是你好像更可怕了。”
浸云二人此时也看清了他的面容,虽说还算赏心悦目,但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躲他避他,偏生一出门便遇到本尊,怎么这样倒霉。
纪行之拢了拢双臂,懒得再与之废话,便倚在那墙边,不再言语。
不多时,其他人听见尖叫声都赶了过来。浸云看见皆是穿着制服的官差,终于松了口气。
但同时,好像又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的职责,是要送她们回去。
“叶凌你们接着巡逻去吧,我送她们回去就行。”纪行之是这群人的小头目,打发他们走很容易。
原是刚才纪行之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便先行折返回来。看到三个女子团成一团,像小猫似的窝在暗处瑟瑟发抖。细看身形,才发现竟是高家那几个女子。
他原本并不想管这女子的事,但想起昨夜,高邗才说要将高月许配给他的话。
八字还没一撇呢,她今夜就如此狼狈出逃,难道就只是为了逃他的亲?
“是又怎么样!”高月自认倒霉。既然被他截住也无可奈何,便破罐子破摔了。
纪行之见她嘴犟,料想她是忘了昨夜险险些命丧他手的事。此时又落入他的手中,竟还如此嚣张,便有意煞她的威风,将她从三人小团体中拽出。
他右手虎口捏着她脸上粉团的肉,威胁道:“是不是忘了昨夜怎么求我放的你?”
“你这卑鄙小人,昨晚若不是侯爷放你一马,你还有命在这里猖狂!”
“快放了我家姑娘!”
故技重施。但与昨晚不同的是,浸云二人都在身边,对他“拳打脚踢”。
他的心境也和昨夜不同了,此时更多的是故意吓唬她。若要取她性命,昨晚便不会客气,何须留到今日。
半晌,纪行之见她突然开始委屈,一恍神的功夫,眼里就蓄满了泪。
他连忙松开了手,忽然有些局促。
高月亲自出来走了一遭,此时心里已了然,往外逃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她一介女流,无论去到哪都是弱势。
可是,难道当真要嫁给此人不成?才想法子避开了入宫,又要落入这犬臣手中。
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
她微低着头、偏着脸,红了眼眶。
看着她忽然安静,那偏向一侧的小脸,在月光下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般,水水的。
眼看着就要掉眼泪了,纪行之居然有点慌:“不至于吧,我没使多大劲。”
她缓缓地偏过身来,他这时看见,那殷红的眼眶里果然堆满了水光。
高月似是很不服气地抿着嘴,带着不甘和倔强,又只得强忍着泪,求他道:
“纪行纪大人,你娶我回去有什么用呢?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还怀着别人的孩子”
若说原来,他还没有那样的心思,但突然看到一向矜贵的高月,红着眼,说软话,他忽然感到了趣味。
他拽住她的手腕,故意笑道:“那又算得了什么?我不在乎。”
闻此言,高月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堆在眼里的泪因为眨动,滚下一行来。
她气得甩他的手,自知再多言也不过是对牛弹琴,便回身拭去眼泪,带着丫鬟往回走。
纪行之跟在她们后头,看着她的个子小小的,月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巷口里的穿堂风忽起,吹得高月的衣袖摆动着,她肩上的几缕碎发也随风摇荡。
不知为何,他心里感到一阵潮热。他只见过她几次,每一次都觉得她像一团迷雾般捉摸不定。
当他觉得她善良赤城的时候,又发现她狠心决绝,当他以为她冷若冰霜时,又恰巧遇见她的狼狈可爱之处。
当他发现她怀有身孕的时候,忽然间她的喜脉又没了
他回忆方才握她手腕时,诊断出的讯息,分明就如同寻常女子一般,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
桑嬷嬷没有儿女,纪行之便以义子的身份,给她办了丧事,将她的棺椁埋在了城郊。
这日休沐,他看过桑嬷嬷后,发现夜幕降临,城中华灯初上,城门大概也关了。想起约莫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竹屋是他的私产,便暂时在那里安歇。
郊外植被多,露重,此时竟有些微凉,寒冷总让人禁不住想起旧事。
十一岁那年,他得了天花。纪父在外营商,无暇顾及。他便被纪家的人悄悄丢在了这里。
整整半个月,只有一个年逾半百的桑嬷嬷来瞧过他,给他煮了几碗水喝,几乎是让他自生自灭。
但在这里,他却遇见过高月。
那时,持续多日的高热寒战,已让他意识不那么清晰了。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重影,窗外的春光洒进来,伴随着女孩细微的柔声轻语。
“你死了吗?”小高月路过窗台,看见他卧床不起,想让他帮忙取下屋顶的纸鸢,又担忧又怕得不敢靠近。
纪行之知道自己的病传染性极强,怕自己过了病给别人,但难以组织完整的言语,于是虚弱地说了一句:“滚。”
再往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醒来后,窗边放了一个精致的饭盒,边上还有一枚锦囊,里头装着一张符纸,其上写着高月的生辰八字。
后来大了些,去过几次净慈寺,纪行之方知那是高家给她求的平安符。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每天从混沌中醒来,都会看见有饭盒放在那窗台。
大约第三天的时候,还出现了一包草药。他强支着身体,用桑嬷嬷留下的炉子煎了吃,才渐渐捡回一条命来。
想到此,他从怀里掏出那枚花青色的锦囊,其上绣着祥云纹,这么多年依旧崭新干净,倒是净慈寺的符纸有些旧了。
那日夜访平阳侯府,正是因为想起这段往事,他才没有真的下死手。
他确实被她说动了。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样也不应该算到一个怀有身孕的弱女子身上。
但挥出的剑若不见血,又岂有收回的道理。高邗愿意放过他,化干戈为玉帛。他却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替桑嬷嬷握手言和。
当时气急攻心,意气用事,现在冷静下来,纪行之突然有些茫然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此事了。
复仇吗?刘弋已死。算了吗?又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没有时间任他去思考如何处理。
即便是一件小事,发酵起来,也会膨胀到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何况是高家这样的门庭。
才几天的功夫,洛阳城里便传得沸沸扬扬。每逢他上街巡逻当差,就会被指指点点。
在他们口中,他和高月,已成了洛阳城里最无法无天的奸夫淫妇。
为了平息此事,高邗三番五次找他。无论他如何推脱,都无济于事。
高邗差人去请不得,便直接用官身压人,再推下去恐怕就要派人绑他过去。无奈,纪行之只好赴约。
才到侯府,张恒便领着他,到月棠湖的湖心亭见高邗。他远远地便瞧见湖上荷花满湖、藕叶簇簇。
今日阳光很足,照得湖上波光粼粼。只见湖心游着一叶轻舟,几名少女只拢着简单的发髻,正穿梭在莲蓬中嬉戏。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待到那轻舟靠近岸边,方看清人群中,白得衬眼的、笑颜如花的姑娘是高月。
她簪了一朵细蕊红莲在头上,手里拿着莲蓬,和侍女说着话,不时发出笑声。
“不过才五月,怎么侯府的荷花就开得这样盛,比外头早这么许多。”纪行之问道。
张恒答道:“大姑娘平日里不喜金银珠宝等俗物,最爱侍弄些花花草草的东西,特别是这荷花,总想长长久久地留着。”
“侯爷疼爱姑娘,就着人引了谷裕山上的温泉到这湖上。因此这才五月,便荷花满湖了。”
那日夜闯侯府,看不真切,纪行之这才注意到,这侯府里头四处都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的景象。
一般的官邸,大多修缮得规整端肃,但诺大的侯府,却如山涧般,抬头见树、低头见花,随处是景。原是因为她的缘故。
“姓纪的!你还有脸来!”
经此而过,正欲离开,身后传来浸云的声音。
张恒忙瞪了她一眼,制止道:“不得无礼!”
浸云便将脸扭过一边去,不屑地昂起半边脸。
纪行之看见高月从那轻舟上下来,手里抱着红莲,忽然想到那句诗词,便脱口而出:“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原以为他只是一介武夫,没想到还懂得些诗词。
只是此诗向来用于女子表达对男子的相思之情,他在此处使用并不妥当,若不是为了戏耍于她,又何必专挑此语。
高月抬眸,脸上挂着树荫的斑驳,淡漠问道:“阁下此句,我可担当不得。”
纪行之笑道:“那就等来日成婚,再与你好好叙一叙其中之情、之意。。”
“你!”高月蹙眉,知道他又在故意臊她,转身钻进那轻舟之中。
浸云在后头跟着,说道:“姑娘,你不是才下来,说要回去做藕花糕?”
于是高月又跌跌撞撞地扭头回来,险些从那舟上跌落下去。
纪行之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取笑于她,但也忍不住捏着下巴、憋着笑意,抿唇不语。
身后的张恒斜眼看了看,高月气愤愤地瞪着他,他也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并不介怀,还时不时还低头轻笑,便知这婚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这事本就容易。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年高月的母亲沈茹尘,是大漠里最艳丽的曼陀罗,神秘妖娆、又明艳活泼。
她总要穿最红的衣、骑最烈的马,在草原上驰骋奔驰,向着大漠高声振臂,要嫁给天下最好的男儿。
高月继承了她母亲美艳的容貌,却因为从小在高门大院里长大,而少了些张扬恣意的性子,被中原文化濡染出许多婉约清丽的味道。
抬头笑靥,明艳如红莲;低头垂思,清丽如莲蓬,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种女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