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上天安排好的,他现在急需用钱。
这段日子,他费劲气力四处蹲守的犯人,大多是家境殷实的公子哥,所犯的不是违反宵禁,便是打架斗殴等可大可小的事,有操作的空间。
一个个搜罗来,也是为了多“赚”些“赎”金。
没办法,朝廷虽然有俸禄,但自从桑嬷嬷患病后,那点钱于他而言便只是杯水车薪。
“半年后,我们和离,到时候酬劳我自双手奉上。”高月一字一句,说得笃定,不像是玩笑。
纪行之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但桑嬷嬷现在缠绵于病榻,看病抓药要不少雪花银,他也希望能尽早治好她的病。
这买卖在眼下看来是稳赚不赔的。
只是,纪行之心里仍旧犯嘀咕。
他从小在外闯荡,自知帮人办事最好是多做事、少问事,但这事不问清楚,实在也难安心。
“你雇人娶你自有你的用意,我懂规矩不多过问。”纪行之说道:“可是姑娘你身份非同一般,我差媒人上门提亲是容易,令尊大人当真肯将爱女下嫁吗?”
“下嫁?”高月抬了抬眉:“你想得倒挺美。”
“自然是入赘到我们高家,否则,住哪?你家那个破烂小院?”
高月垂眸饮茶,继续说道:“你只管办好你的事,叫人来提亲,其余的事皆不用管,我自会安排妥当。”
纪行之看着眼前的女子,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她的谈吐却展现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沉静老练,实在怪异。
他少年老成,见惯了市井风月,深知有些气质,若没有岁月的洗练,是根本熬不出来的。
但转念一想,高月毕竟是皇亲贵女,自小便奔着国母的气质来教养,也未可知。
纪行之看了眼洛河水,想到此,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婆婆妈妈,说道:
“洛阳城里谁人不知,高家的女子尊贵,便是王侯将相,也可堪匹配。我料定,令尊大人从小也是如此培养你的。姑娘你锦绣前程,因此废止,不可惜吗?”
“这钱你要是不要?”高月很显然并不买他的账,甚至有些不耐烦,不愿再与他废话:“你若是不想干,我另寻他人。”
“纪某失言了,那就一言为定。”
听到纪行之肯定的回答,高月总算放下心来。
见她起身,方才站在远处的浸云忙过来给她披上了斗篷。
高月脱下的帷帽原放在了旁边,浸云整理时,翻出了帷帽里头的料子,似是拍打尘埃。
他隐约看见里料绣着一枚金色的柳叶。这帷帽素净,只用轻纱拢着,却在这等隐秘之处用珍贵的金线刺绣,有些古怪。
但女人家的东西一向古怪,他略了一眼,也没多想。
就在浸云给她带帷帽的空档,纪行之注意到她腰间垂挂着的香囊,随着江边的微风,吹来一袭隐约的幽香,儿时的记忆随着气味翻涌而上。
“看什么看!”浸云的话打破了他的追忆。
“你小子,眼神给我放干净点!”浸云的“警告”惹来他无奈的一笑。
“废话什么?走吧。”帷帽里的女人冷冷地一瞥,转身消失在四月的风中。
“不好了!不好了!侯爷!您快去瞧瞧姑娘!”
过了几日,平阳侯府,忽而又不太平起来,大半夜吵吵嚷嚷地,闹得灯火通明。
“什么事这样急?”
主母张颜也被吵醒,起身后看见高邗已经在快速地穿着靴子,守夜的丫头忙手忙脚地给他披衣服。
“诗云向来稳当,她都急成这样,想必是月儿那边出什么事了。”高邗话还未说完,早随着帷幔外的诗云奔向了霁月居。
高邗左脚才踏进霁月居,便听见高月虚弱的呼叫声。
“疼!疼死我了。”
一看见他,高月的眼里便簌簌地往下流眼泪,十分可怜:“父亲!我肚子疼得厉害。”
“月儿,这是怎么了?你们是怎么当差的?”高邗见女儿疼得满头大汗,十分痛苦,第一时间便问责下人们:“大夫呢?怎么还没传大夫来?”
给高月守夜的几个丫鬟见此,皆吓得跪在地上,只有诗云低着头敢回几句:“侯爷,三更天左右,姑娘突然起身直喊肚子疼。奴婢方才已经差人去妙仁堂请李大夫了。”
“李济前几日便不在京中了,你们上哪请去。”高邗守在女儿帐前,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
“那奴婢,差人去请外头的大夫?”
“大半夜的,外头又有宵禁,等你们一个个叩门请来,月儿不知要受多少罪。你去请章予章太医,他的府邸比较近些。”
“诶!”诗云连忙应下,正手忙脚乱地奔出去,又被高月一把叫住。
“等等,诗云让张肃去。你一个女子,夜半三更,实在不宜出门走动。”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高邗看着高月已疼得小脸苍白,却还细心想着下人的安全,真不知自己这个一向万事不忧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妥当体贴。
诗云前脚刚跑出去,后脚浸云也急匆匆地擦身进来。她看见高邗,不由分说地先跪在地上。
由于事发匆忙,浸云才起夜,没来得及仔细梳好发髻。一低头,松松垮垮的发髻便不受控地垂下许多发丝,浸云只好用手去抚顺,拨到耳后。
偏偏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这头发越抚越是滋溜地往下滑。方才走得急,此时浸云气喘吁吁地,满面扑红。此情状,实在有些尴尬。
“狐媚东西!在这里作死?还不快滚?”张颜此时已经更衣妥当,一脚跨入霁月居,便看见浸云形容不整地跪伏在地上,一把火蹭地窜了上来。
浸云原比一般的丫头长得好些,又总是一副活泼天真的喜庆模样,颇得高月的喜爱,自然穿戴、待遇都比别人好。
偏偏她又不是个懂得收敛的性子,在张颜眼里,便总是咋咋呼呼、恃宠而骄的轻狂样,惹人厌烦。
浸云自知不讨主母欢心,每次见着她总绕着走,眼下受了委屈,也只是含泪咽下。她隔着帷帐瞧了高月一眼,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折腾到后半夜,章太医终于急匆匆地赶来了。
简单与高邗问候后,章予正要问诊,却见屋内一个模样生得极好的丫鬟被叫到了高月的帷帐前。
不多时,她带出了话,凑到高邗跟前小声地说着。
高邗脸色微变,眉心蹙了蹙,思虑片刻才走到一脸错愕的章予面前,说道:“章太医,小女尚未出阁,年幼怕羞,似是有女儿家的隐秘之症,故希望避人独诊。”
“侯爷放心,章某在宫中太医院当差二十余载,伺候过数位娘娘,知道其中的礼数。”
“如此,便劳烦章太医了。”
语毕,室内的人便皆在高邗的吩咐下退了出去,独留下诗云一人近旁伺候。
寻医问诊这么多年,有些人或有特殊症状,不想让人知道,也是常有的,因此章予倒不觉得奇怪。
只是,屏退左右后,突然间就没了病色,却从没见过。高月方才还疼得厉害,现下竟已是静悄悄的了。
“月姑娘,老夫待会儿行医需要面观、把脉,还望你体谅。”
章予说完,便示意诗云给他掀开帷帐。
“不必了。”帐内的女子声音清脆响亮,说道:“你不必见我,我没病。”
“这这是何故?”章予不解。
“我长话短说了,章大人。”高月隔着纱幔,慢慢直起了身子,说道:
“二十年前,先帝在时,你曾助襄太妃以假孕争宠。十八年前,襄太妃故技重施,以假孕药设计先帝宠妃薄姬,薄姬因此被打入冷宫,后惨死而终。有没有这回事?章太医。”
“你你胡说些什么!”
高月毫无预兆地抖搂出如此隐事,直吓得章予冷汗淋漓,手中的药箱险些没握住。
“我是不是胡说,章大人心里清楚。”帐内女子的声音幽冷:“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如果真想害你,早将此事告知我皇姑姑。你还有命站在这里?”
章予听她的言行,笃定、冷静得可怖,直叫他寒毛直竖。
一个才及笄不久的少女,竟知道如此久远的宫中秘事,实在是诡异。
莫不是高邗?还是高太后?章予越想越是心惊,双腿不住地发抖。
然而,对章予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来说,维持表面上的淡定还是能做到的。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承认此等杀头的罪行。
高月见他沉默不语,似乎也懒得与他周旋,直抒胸臆地说道:“只需章大人替我办一件事,我绝不会为难你,保管章大人能平平安安地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章某一介庸医,如何帮得上贵女的忙。”章予借机岔开了话题,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只要你把那假孕的方子给我,此事我绝不向外人透露。”
章予坐在屋中,烛火晃得他的侧脸或明或暗。他因年迈而日渐浑浊的双眼,缓缓移向了一旁的诗云。
诗云本就被高月眼前的变化感到惊愕,又突闻如此秘事,现下更是惊惧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强装镇定,对章予的眼神“敬而远之”。
“莫说章某从未听闻什么假孕药,就是有,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要这东西做什么?”章予还在否认。
高月知道这人老奸巨猾,到现在还在试探。她向来厌恶那些勾心斗角、虚与委蛇,但也知道,人心本就难测,人人都会带上面具。
好在,经验也告诉她,在绝对的权力和优势面前,任何话术都只是如同笼中的丧犬狺狺狂吠,外强中干,根本无需耗费气力去周旋。现在,自己掌握了章予的绝对命门,实在无需听他废话。
“章予。”高月的语气仿佛还带着春寒的冷气,舒缓平静的语气,却能将料峭的寒意缓缓地渗入他的心脾。
“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有证据。事情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至于你要不要办,随你。”
说完,诗云便按她的吩咐取来的笔墨纸砚,放在章予面前。
帐内的高月打了个呵欠,慢慢躺了回去,折腾了这半夜,得抓紧赶在“山呼海啸”来临之前睡个浅觉。
章予看着桌上的笔纸,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哆哆嗦嗦地写起了方子。
“章大人,一会儿出去,劳烦您告知侯爷,小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诗云收起方子,按照高月提前的吩咐,说道。
“这都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