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间进旅馆的时候,前台没有人在。
可能阿姨有事出去了,他决定等一等,然后拿行李回房间。
沈间靠在前台随意翻着宣传单,看到背面时,旅馆小门被推开了。
他以为是阿姨,抬头正预备说话,目光定了却发现来人竟是林攻玫。
“阿玫?”沈间大脑空白了一瞬,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过来的。”林攻玫也不遮掩,“你不是说合租吗,怎么来这?”
这话出口林攻玫就后悔了,她明明知道答案,却还要这样逼问对方,不过是心火未消,气他隐瞒。
深呼吸定了神,林攻玫伸出手,“跟我走。”
沈间哑然。
气氛有些凝固,好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回来的是阿姨,她刚去了隔壁小店换零钱。
阿姨看到沈间挺高兴的,“哎,小伙子忙完了?来来来,你昨天给我的毛豆真是好,我炒了点香辣的,还卤了盐水花生和毛豆,你来尝尝。”
沈间笑得有些勉强,“不用了阿姨,我吃过饭了。”
“哎呀这点东西不占肚子的,当夜宵了。”
阿姨盛情邀请,沈间思绪正乱,推拉间林攻玫忽然开了口,像一个与沈间熟识的老朋友。
“阿姨这么热情,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林攻玫率先走向那两盘色泽鲜亮的毛豆,“阿姨手艺真好,这光闻着看着就馋人。”
“就是嘛。”阿姨一拍手,“我做这么多也吃不完,你们都来尝尝。”
阿姨找了几个小塑料凳子,搭了块木板把两盘毛豆放上。
林攻玫拉着沈间过去坐下,沈间扯了她一下,把脚下几处垃圾收拾到一旁,指了指稍微宽敞的那个位置,示意林攻玫坐。
落了座,沈间又从书包里掏出湿巾,说自己刚刚收拾了垃圾,还是擦干净手再吃,又客气地将湿巾递给阿姨和林攻玫,让她们随便用。
阿姨笑着说小伙子挺讲究,怪不得每天都看着白白净净,比她家那泥里打滚的小子招人喜欢多了,“来咱都擦擦,病从口入嘛。”
阿姨热情推荐自己做的香辣毛豆,“绝对过瘾,你们都能吃辣吧,尝尝?”
林攻玫刚准备伸手,沈间忽然胳膊碰了碰她,“我给你剥吧。”
阿姨眼珠子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不知道脑补了什么,捂着嘴笑。
沈间垂下目光剥着手里的毛豆,林攻玫诧异地偏头看他,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叛逆地从他手里夺过那一弯豆荚,油亮的汁水沾了满手。
“吃毛豆就跟吃小龙虾一样,如果不自己剥,那还有什么意思?”
阿姨也笑,“就是,这东西就是边剥边吃,聊天时的配菜,要不然在那夜市卖那么火呢?”
三人聊了一会儿,林攻玫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温缇,起身出去接电话。
旅馆玻璃小门不隔音,林攻玫走远了些,温缇在电话那边叽叽喳喳:
“闻客达问到了,说沈间一般放假都是回家,还问了一个跟沈间同镇的男生,说沈间假期经常去厂里干活,都是他爸安排的,估计是想让他赚钱往家里拿。”
“那如果,沈间不肯呢?”
“不肯?什么不肯?”
“不肯进厂,不肯打工。”
“那不知道了,估计他爸得生气吧,听闻客达那意思,他爸挺不是人的。”
……
挂了电话,林攻玫没有立刻回去,目光又落在小旅馆门前的招牌彩灯上,心里慢慢定了主意。
玻璃门忽然被推开,阿姨探出头来,“哎,小姑娘,电话怎么打了那么久,没事吧。”
“没事阿姨。”林攻玫笑着走上前,“学校老师的电话。”
“哦,哎你也是来住宿的吗?”
“不不,阿姨您误会了。”林攻玫摆摆手,指了指沈间道:“我是来找他的,老师让我转告他,学校宿舍有一栋楼暑假不封,让他赶紧申请入住。”
阿姨一听立马说这是好事,“学校肯定比这旅馆强多了,你看这环境这么差,小伙子你那么爱干净,赶紧去申请学校宿舍吧,还安全。”
沈间一愣,学校暑假封校,等准高三补课才会开宿舍楼,但那也是给高年级住的,其他学生一概不许留校的。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攻玫勾住了手,“你给我剥点花生吧,我指甲疼。”
阿姨絮絮叨叨地说着旅馆的缺点,人来人往,拥挤喧嚣,晚上睡不安生,白天易生是非,盥洗室动辄排长队,一不留神还容易丢东西。
林攻玫附和着阿姨,边听边露出担忧的表情,“这地方这么乱,那我今天就跟老师说一声带他回学校吧,他是我们班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老师肯定批准他的住校申请。”
“哎对对。”阿姨赶忙起身从柜台拿出沈间的行李,“小伙子你就听你同学的话,今天就回学校住,你预付的床费我给你退掉,不用担心。”
阿姨翻着记账本,拉开抽屉找零钱。沈间皱眉看向林攻玫,神色疑惑,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塞了一颗花生在嘴里。
“我不喜欢这里,就要带你走。”
林攻玫不讲道理。
阿姨把钱和行李都放在柜台上,叮嘱两人出门小心,“这片儿不安生,你俩闷头只管走,走到地铁站就好了。”
林攻玫谢过阿姨,拉着完全没有反抗机会的沈间离开了旅馆。
拐出小巷,上了大路,夏夜不时有风,搅散了白天的急躁和闷热。
沈间问林攻玫为什么这么做,倒不是责怪,而是平静的疑惑。
“学校宿舍不可能放开,你把我的床位退掉,我可就没有地方去了。”
林攻玫没有正面回答,一辆大车轧着马路驶过,等噪声湮灭,她才缓缓出声,答非所问,“沈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来这里。”
落座前收拾垃圾,用餐前清洁双手,甚至提出帮她剥毛豆,就是免她手沾油渍。
林攻玫曾觉得沈间像野草,枝桠蓬乱却坚韧顽强,野草不会有什么讲究不讲究,洁癖不洁癖,他适应每一种生长方式,改变习性只可能是因为,身边开了需要娇养的花。
可林攻玫不是花。
“你是觉得,我和这里格格不入?”
沈间并不反驳。
他想起在学校,温缇食欲不好动辄一个电话订星级酒店的菜品开胃,书桌里总是塞满各种包装精美的甜食,三分钟热度买回的新鲜东西说扔就扔,校服上的胸针,腰带,腕上的手表,无一不精致。
林攻玫没有温缇那么外露,她只是简单站在那就让人觉得井井有条,修齐妥帖,即便是做出格的事,有大胆肆意的举动,也合适。
就像闻客达描述的,她们都是那种,自己一瓶贵的要死的香水被弄打了,第一反应是去开窗通风,担心香味太浓烈会影响他人的人,至于损失和价格,那要等碎玻璃被收拾了,香味散去了,才会想起来。
香水要打,也只能打在窗明几净的馆厅,展柜,暖色调装潢的房间,和凌乱又漂亮的梳妆台。
而不是打在乱七八糟的街巷,坏了几处光源的灯牌,风吹日晒的垃圾堆,和逼仄陈旧的旅馆外。
“我担心,你不习惯。”沈间叹息。
林攻玫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她笑了笑,心说自己哪有玫瑰那么难养,“连个毛豆都剥不得?以前假期,我和温缇可没少约大排档,下次拉上你,小龙虾我总抢不过她。”
林攻玫偏头,认真看着身边的男生,“沈间,我和你的世界,真的没有离那么远。”
沈间一愣,心头微震。
“但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林攻玫话锋一转。
“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兼职。”
“因为,要拿钱回家。”
“如果当时我没有拉着你当我的家教,这个假期,你会在哪?”
会在哪?
沈间顿住。
大概会在那噪音满满的小厂子里,工作环境不怎么样,但索性老板还算好说话,看他学得快,就提到前面办公室去,什么行政、文秘、助理的活一股脑塞过来,有时后勤人手不够,还要帮着去镇上采购搬东西。
“家里找的门路,在小厂里打工吧。”沈间如实道。
“赚的钱也给家里?”
“对。”
林攻玫看着他,目光如实,一字一句又问道:“那是不是因为,我把你留在了市里,可家教赚的没有你在厂里打工多,你家人不满意,所以你才不得不去找那么多兼职。”
沈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不,你给的家教时薪已经很高了。”
“乡镇上的厂子开不出多高的工资的,是我爸不想我离家那么远,我不回去,只能跟他说市里赚的钱多,他才会同意。”
也才不会把气撒在母亲身上。
林攻玫沉默。
虽然个中细节略有差池,但大体逻辑就是这样——自己随意的一句话,让沈间变更了假期计划,还凭空多出这么多麻烦。
她要什么家教没有,语数英政史地各请一个都不是问题,偏偏那天口随心定问了一句,就把沈间送到了小旅馆冷硬的床板上。
沈间看她不说话,又急忙解释,“真的不是你的错,我本身也不太想回家,我没打算在那个小旅馆久住,等高年级开了学,我会去申请宿舍……”
不断的解释声没能入耳,林攻玫眼底涌起风暴,波澜拍岸落下后,片刻沉寂。
“既然这么折腾,这么繁琐才能接下家教这份工作……你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我?”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话音落,夜风似乎都静止。沈间惊觉自己唐突,手忙脚乱地找补:
“我的意思是……我想以后,和你在一个班级。”
夜风舒舒缓缓重新吹过,沈间按下自己胸腔中翻滚的另一重情感,低头看着林攻玫,放轻了声音表明心迹:
“我想做你的家教,给你讲题,给你上课。”
“就算我必须去做好几份兼职,我也乐意。”
“你不擅长的几何我来教,你不明白的语法我来讲。”
“我希望下学期,我们能在同一个班碰面。”
“到时候,我会认真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同桌。”
“或者……能不能今天,提前征得你的同意?”
林攻玫眼里的风暴彻底湮入海底,那地动山摇最终只化为一势翻涌,推起了一道柔软而细小的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