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市最近又开始断断续续下雨,沈间抱着电脑翻译文件,一抬头看见天边阴云压境。
林攻玫说今晚现场测特效和灯光,她对接的舞团提早结束排练,不出意外的话她也可以早点下班。
沈间提前在厨房熬上了红豆薏米汤,薏米祛湿,雨天喝再好不过。
八点半,雨势渐大,惊雷在窗外炸开。沈间收拾东西时看见柜子上的伞码得整整齐齐,打了电话问林攻玫是不是没有带伞。
“不然我去接你吧,这雨一时半会儿看着停不了。”
“好,那你半小时后来。”
挂了电话,林攻玫继续跟服装部的人沟通道具细节,他们面前十几台缝纫机排开,桌子上是一大块湖蓝色的布料,正待裁剪。
“类似于披帛的长度,裁开后一定要锁边,不然排练几次肯定全跑线。”
缝纫机哗啦啦动起来,林攻玫和周枫靠门等着。
周枫叹了口气,无聊地拨弄腕上的运动手环,“这些演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加飘带,这现场效果能好看吗?风一吹谁知道飘带往哪飘,控制不好画面全都乱了。”
“咖位大,工作室不好得罪。”林攻玫淡淡道:“他们团队喜欢,我们就做,明天排练让他自己看效果,不好看对方也就不折腾了。”
服装部所在的楼层比较封闭,在室内时还不觉得雨有多大,等两人拎着一袋子裁剪好的飘带坐货梯下到一楼,才发现外面已经是瓢泼大雨。
周枫:“这下麻烦了,要不要打电话喊人来帮忙?”
林攻玫皱了皱眉,“这会儿特效组和灯光组肯定都开始整理设备了,哪分得出空?”
两人稍微等了一会儿,想看看雨势会不会小。周枫兴致勃勃地找着话题,一会儿说上周凌晨结束排练他们几个实习生三四点去撸了一顿串,一会儿又问这次晚会圆满举办后会不会有庆功宴。
林攻玫视线穿透雨幕,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忽然开口:“周枫,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经常下班后从电视台一路跟着我到我家楼下。”
周枫一愣,表情掠过局促,“姐姐……我是……”
“或者你想我用一个更严重的词来形容。”林攻玫视线转向他,“尾随。”
“不是的!”周枫慌忙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第一次真的是巧合,那时候我有急事要回学校,后面是下班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你审片到凌晨……可能是我在网上犯罪新闻刷多了吧,但我真的害怕你半夜回家路上不安全……”
面前的少年神色真诚,大而圆的眼睛里满是急迫,他一手拎着装满飘带的袋子,五指紧张地攥在一起。
林攻玫似乎顿了一下,很久后才道:“可你要知道,在你没来实习之前,我也是这个点下班。”
并非说你的举动不合时宜,而是在我原有的生活节奏上,这个动作显得无谓而突兀。
周枫呼吸一窒,领会到林攻玫未说出口的意思,眼底的光慢慢熄灭。
“我知道我来得晚。”他低声道,“也不能像……你朋友那样长和你长久相处。”
天时地利人和,要有多幸运才能三者聚齐。
“可不管怎么说,总得试一试。”
周枫伸手试了试雨,反手脱了外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雨没那么大呢?”
“我们跑回去吧,姐姐你抱好飘带,我来撑‘伞’!”
周枫拉着林攻玫冲进了雨幕,外套的衣袖在风中振振,他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低头对手臂下的林攻玫笑意明朗。
“姐姐你看,雨也没有大到寸步难行的地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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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间到舞台现场时差不多九点,他没有打通林攻玫的电话,问了同事才知道对方去另外一栋楼的服装部取道具了。
“差不多该回来了。”同事看了看表,“你可以在这稍等一下,我还有事先忙了哈。”
沈间立在檐下,极目远眺,却难以穿透暴雨串连的那层烟障。
朦胧中,有两个紧密的影子由远及近,沈间忽然有些不安,心跳随那影子的清晰度越来越快。
终于,他看清了,心跳快到极致,反而漏了一拍。
是阿玫和周枫。
两人靠得极近,周枫撑着外套为林攻玫遮雨,自己淋湿了大半,林攻玫小心地护着一个袋子,衣服上也是雨痕。
沈间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心绪,身体先于脑子一步撑开伞闯入雨幕。
“阿玫——”
沈间跑至两人跟前,非常直接地将林攻玫带入自己伞下,又将带来的另一把伞抛给周枫。
“你的外套已经湿透了,还是打伞吧。”
沈间一手撑伞,一手拿过林攻玫怀里的袋子,顺便塞给她一包纸巾,“先擦擦,应该马上就可以下班了吧,回家我给你煮姜汤,不然容易感冒。”
林攻玫抬头看了沈间一眼,扬了扬眉,没说什么。
一旁的周枫有些猝不及防,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才笑道:“还好姐姐的朋友来得及时。”
三人到达会场入口,林攻玫把飘带送到道具组,又带周枫认了道具组负责人方便这几天对接,然后就准备下班了。
她和周枫两人回休息室拿了个人物品,又同路走向出入口。
沈间第二次看着两人并肩而来,神色不自觉黯淡一瞬,但很快遮掩过去。
林攻玫敏锐捕捉,甚至注意到沈间握伞的右手用力到指节突出——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叹了口气,林攻玫伸手过去,看着是从沈间那里拿过伞,实际交接之际,五指轻轻抱了下他泛白冰凉的关节。
沈间右手一颤。
“你也没带伞吧。”林攻玫侧身看向周枫,把伞扔给他,“这把借你,这么晚了,赶紧回家。”
“哦……”周枫拉长了声音应着,脑子却在快速转动。
“你们不走吗?我们住那么近,刚好同路。”
“不了。”没等沈间开口,林攻玫直接道:“我们还有约,晚点回去。”
“好吧。”
林攻玫冲周枫挥了挥手,拉着沈间朝反方向走去。
沈间愣愣地跟着,没太明白林攻玫这番操作什么意思,他心底有个猜想,却不敢去相信。
可是专门问出口又显得有点傻。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天当傻子了。
“我们今晚……有别的约吗?”
林攻玫斜了他一眼,“没有,我们就该跟周枫同路回去,我跟他打一把伞走一起说说笑笑,你跟在后面不丢就行。”
“那不行。”
明知道林攻玫在开玩笑,沈间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轻声笑了,“那我们还是去赴别的约吧,虽然雨很大,但好在我们有一把伞。”
有且仅有一把伞。
所以去哪里都要紧密靠在一起。
林攻玫带沈间去了电视台后面小路上的一间小店,这里主卖粉面和卤味,林攻玫熟门熟路要了两份牛肉拌粉,加卤蛋、干子和鸭翅尖。
“我大三在电视台实习时经常来这里吃,虽然远了点,但价格实惠。”
只有相对松散清闲的实习生可以在休息时间穿过两条马路来这里,正式入职工作室后,林攻玫忙得像陀螺,很少有时间正儿八经坐在店里吃一顿饭,通常是外卖或者统一订餐。
落地玻璃窗外水气氤氲,卤味和拌粉的香气裹挟时间重回大学。
林攻玫或早或晚和同伴一起走进这间小店,一边等餐,一边闲聊工作、考研……未来。
而那个时候,她和沈间已经断了联系。
“我大三那一年,你在哪里?”
林攻玫声音很轻,近似自言自语,沈间却觉得自己难以装傻忽略。
那应该是他二十多年人生的最低处了,母亲重病在床,父亲面目狰狞,他犹记得自己反复点开和阿玫的对话框,无数次输入那个烂熟唇齿的号码,却又关闭,返回,龟缩原点。
可最后阿玫还是排除万难站在了他身边,闻客达和温缇也是。
他们一起计划了天方夜谭般的冒险,那个年纪的倔强,反叛,不知天高地厚,让他们跨越了穷山恶水,扯着他逃离深渊。
沈间知道阿玫一直希望他站在光亮处,可当她拖着太阳来的时候,他却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冗长斟酌,措辞无数,沈间最终只吐出单薄苍白的三个字:
“在路上。”
很多事情,很多过往,需要耐心了解,而非打破沙锅,一掘到底。
林攻玫愿意给沈间时间,至少这次,他没有理由再消失了。
“也是,路上。”
无论做什么选择,无论是什么方向,人总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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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缇最近画画灵感缺失,没事就拉着林攻玫出来吃饭逛街,说探索一些新东西突破瓶颈。
很久没吃蟹粉捞饭了,温缇絮絮叨叨说上次闻客达和沈间出去约大排档,回来就跟她炫耀香辣蟹有多好吃。
“再香辣又怎样。”温缇傲娇,“剥壳多麻烦,看着挺大一盘,吃的没有扔的多。”
还是蟹粉方便,一大碗金灿灿红澄澄的蟹黄蟹肉,浇上一点柚子醋,沾鞋底都香。
“你不是跟闻客达和好了吗,还能没灵感?”
林攻玫觉得捞饭偏干,选了面,蟹粉浇上去,拌两下就全滑到碗底了。
“他又不是什么缪斯神,看他哪能保饭碗。”温缇发愁。
“那就回家继承家业。”
“算了吧,我敢上手,第二个月就得破产,术业有专攻,不是做生意那块料,继承点股份得了。”
温缇从小到大是有点气运在身上的,小学喜欢的歌手被公司雪藏,初中喜欢的画师抄袭塌房,高中常去的炸年糕店破产倒闭,就连随手买一本杂志看了一篇连载,下周再去书店老板就告诉她那本停刊了。
尽管林攻玫告诉她纸媒衰弱是大势所趋,但温缇坚信如果自己做生意一定会变成行业冥灯。
“我跟那个dean已经断了,你最近怎么样?”
“kenny?早就不联系了。”
“谁说他了。”温缇不怀好意笑笑,“上次闻客达去你们家找沈间拜师学艺,出来就看见楼下站着一阳光开朗大男孩,看着像是跟着你过去的,啧啧啧怎么回事呀?我们沈间可受不得这委屈。”
林攻玫愣了一下,原来那一次周枫也跟过去了。
“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实习生。”
林攻玫把最近发生的事简单说了,温缇听得眼睛冒光,“嗨嗨嗨,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灵感吗,暗中随行保护,外套遮雨狂奔,还是年下小奶狗,快快快,让朕记下来。”
温缇四处搜集物资,最终只从服务员那要到了圆珠笔和记账单,她一边寥寥几笔勾勒轮廓,一边感叹林攻玫桃花不俗。
同一时刻,跟温缇同一脑回路的闻客达也隔着手机在给沈间分析战局:
“你完了沈间,对方这攻势太猛了,外套当伞,雨中狂奔,这情节只有言情剧里有,人又年轻,这搁谁不悸动,不心动,不冲动?”
沈间皱着眉,有些不高兴,还有些不服气。
心跳怦然的情节,他和阿玫也有很多啊。
江黎市的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栽入空荡荡的教室,沈间举着电话坐在窗边,被那温热撞了一下,转身就是那年铄石流金的盛夏七月。
学校热热闹闹,同学们领了期末成绩就准备放假回家,老师在黑板前强调的事项一概没入耳,三三两两讨论着什么动漫好看什么地方好玩。
身穿校服的林攻玫正对着教学楼反光的玻璃扎头发,细长的手指归拢发丝,几个利落的摆动后,长发被黑色皮筋高高束起。
她忽然偏头,看向座位上安静整理东西的男生,手指有意无意在他书本上点了两下。
“沈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