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对于薛小娥和陆平来说几乎是天神的人物一般遥远,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能瞧见,跪迎时都十分惶恐。
陆平悄悄问唐久安:“你确定他们是来买酒的?”
买个酒要这么多人?
唐久安:“太子出入,自然仆从如云。”
“怎么这些人杀气腾腾的?”陆平实在担忧,“还有,买酒为什么要带斧子和大锤?”
“各人有各人的兵器嘛。”
至于杀气,唐久安放眼望去倒是没见着,只看见率卫们皆是一脸迷惘。
明明是带着家伙来砸酒铺的,为什么结果却变成了买酒。率卫们不知道,率卫们也不敢问。
姜玺接过薛小娥捧过来的手巾子擦脸,只见唐久安和一个黑大块头凑在一起说话,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身上,衣裳湿得更透了,且兼屋子灯火比外面亮得多,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也比外面多得多。
那黑大块头整个人都快缩到唐久安身上,唐久安却像是无知无觉。
姜玺冷声问:“这谁?”
陆平回话:“小人陆平,是小安,不,是唐将军的掌旗官。”
“这里是家中又不是军中,要什么掌旗官?”
“陆平亦是臣的亲随,与臣亲密无间,如同家人。”唐久安道。
姜玺瞪她一眼:“唐将军,你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陆平“啊”了一声,拿大布巾兜头将唐久安罩住:“快去换衣裳,别着凉。”
卧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唐久安便索性洗了个澡,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拿了把蒲扇就出来了。
那边薛小娥已经在向姜玺讲解院中的酒分哪些年份和种类,姜玺不时问上几句,一眼瞥见唐久安出来,整个人微微顿住。
白天的唐久安风尘仆仆,湿发的唐久安有种别样魅惑,此时唐久安穿一种浅色长袍,衣袖宽松,袖口半挽,衣袂与袖口在晚风中飘飘欲举,望之似神仙中人,有股仿佛要绝尘而去的洒脱。
姜玺闻见风送来浴后独有的湿润气息。
像是有一点橙花香,又有一点松柏香,融在酒香里,脉脉花疏天淡,幽幽沁人心脾。
“殿下虽然性子有些顽劣,却还知道关照老师家中的生意,可见还是很懂得尊师重道,臣着实欣慰。”
唐久安一开口,就把姜玺心中升起来的那股子奇异滋味给驱得干干净净,只见她一面说还一面数了一下率卫的人数,然后很是殷勤地问:“殿下要买多少?一人一坛?臣打八折。”
“我儿莫要说笑,太子殿下亲临,已经是草民天大的福气,哪里还要银钱呢?”薛小娥忙笑道,“若是殿下不嫌弃草民酿的酒,就带回去给诸位官爷们尝尝,无论多少,都算是草民孝敬的。”
唐久安心疼:“娘,这样不行,有行贿之嫌。”
薛小娥面上虽然还带笑,眼睛已经在瞪她:“几坛酒而已,行什么贿?”
“率卫共有三十五人,加上殿下便是三十六人,三十六坛酒,一坛三两五钱银子,得有一百——”
唐久安还没算完,薛小娥一把捂住她的嘴。
唐久安被矮自己一大截的薛小娥捂着不敢动弹,为了迁就薛小娥的身高还弯着腰,活像一只鹌鹑。
姜玺笑了:“无妨,我要一坛就行。”
他本来就生得明丽,这么灿然一笑,更是让蓬壁都生辉。
姜玺确实只带走了一坛酒,却放下了十两银子。
薛小娥连忙推辞,唐久安也没接:“殿下,这样也不行。照这个价卖,臣有强抢之嫌。”
姜玺再次笑了,笑得甚是温柔有礼:“将军说得是,我来非为买酒,主要是为了礼敬将军。小孩子上私塾尚且要给先生束脩,我这区区十两银,将军又何必放在心上?”
姜玺离开后,唐久安握着那锭银子,感慨人言果然可畏。
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就被传成那般骄纵乖戾呢?
看来连周涛都误解他了。
唐久安甚至觉得哪天有空可以找周涛聊聊,也许调戏宫女之事另有其因。
第二天唐久安进宫,就见那坛酒被端端正正摆在东宫桌上。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心想这孩子真是心实,酒是拿来喝的,又不是拿来供的。
语气便较昨日温和了许多:“殿下,咱们就从开弓学起吧。”
“先不急。”姜玺掏出一只纸包,将里头的白色粉末洒进酒里,还晃了晃酒坛,以使粉末溶解。
做好这些后,他倒了两盏酒出来,递给唐久安一盏,留给自己一盏。
唐久安想提醒他学箭的时候最好不要喝酒,万一酒量不好,弓都握不稳。
但这酒里有一丝异样的气味让她皱了皱眉头。从前有北疆细作混进军营,往她的水囊里下毒,闻起来就是这种味道。
“别喝。”唐久安一把扣住姜玺的手腕,“里面有砒/霜。”
姜玺:“只有一点点儿,大部分还是珍珠粉,喝上一两口,大不了腹痛如绞口吐白沫之类,死是死不了人的。”
达官贵人喜欢以酒送服药粉,诸如人参粉珍珠粉之类十分常见,但往珍珠粉里掺砒/霜的唐久安还是头一回见。
贵人们的喜好当真是越发诡异了。
唐久安认真劝谏:“那也不要喝,腹痛如绞的话,如何练箭?”
“……”姜玺不得不花点时间循循善诱,“将军,这酒是你们家的,对吧?我喝了你们家的酒毒性发作,太医来看,发现里面有砒/霜,你觉得你们家的酒铺该当如何?”
唐久安看看他,再看看酒,难以置信地睁了睁眼:“你这是要陷害我娘?”
“对了。”姜玺给她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我喝了这酒,令堂连同令堂的酒铺就算是完了——”
唐久安抬手把他手里那盏酒拍翻了。
姜玺一点儿也不恼,笑眯眯指着桌上:“那儿还有一坛。”
唐久安就要用弓去扫,侍立在旁的赵贺箭步蹿到桌前,挡住酒坛。
唐久安张弓,箭上弦,箭尖对准赵贺:“让开!”
赵贺从桌下拎出一面齐胸高的盾牌,竖在自己面前。
唐久安:“……”
会不会准备得太周全了一点?
即便明知道是诬陷,在太子的声誉和一个庶民的酒铺面前,上至皇帝下至百官,一定会选前者。
周涛就是这样被搞走的,明知调戏是假,也架不住舆论如刀。
现在轮到了唐久安。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唐久安叹息:“殿下想怎么样?”
姜玺微笑:“唐将军自动请辞,家人便能安然无恙。不单如此,令堂酿的酒还会成为东宫宴客必备,令堂的酒铺定然会声名大振,客似云来。”
唐久安慢慢低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咬着箭尾,把尾翎都扯下来一半。
姜玺很满意。
跟他斗?
他不想学箭术,但凡让箭术老师在东宫超过三天,就算他输。
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唐久安猛然回身,张弓,箭上弦,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用瞄准,箭矢脱手,向赵贺飞去。
赵贺惊呼一声,赶忙缩进盾牌后。
盾牌挑的是最大的攻城盾,可护住整个人。但还是听见“哗啦”一声响,赵贺的后背一阵清凉,被他妥妥保护在身后的酒坛破裂,掺了砒/霜的酒淌了一地。
赵贺呆了。
姜玺也呆了。
他比赵贺看得更清楚——那支箭竟然会拐弯!
它绕过了赵贺和盾牌,像是长了眼睛似地钻到赵贺身后,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酒坛。
唐久安收弓,欠身:“臣稍微告退一下,去跟陛下打个招呼。以免臣的母亲再遭陷害。”
姜玺和赵贺目送她的背影远去,主仆俩的表情十分统一,嘴里都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良久,赵贺才回神:“殿下,她好像是要去找陛下告状?”
姜玺像是没听见,他看着唐久安远去的方向,再看看满地的酒水,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声音太低,赵贺没听清,问了一句。
“把关若飞给我找来!”姜玺吼道,“我要看看这个疯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片刻后,正在西市陪姑娘挑首饰的关家大公子被东宫率卫飞马带进宫。
关若飞大姜玺一岁,从开蒙就是和皇子们一起在宫中受教,生得是风流潇洒,乃是京中一等一的贵公子。
办差的率卫们只知道带人,不知道因由,关若飞也没问出什么名堂,只知道姜玺又换了一个箭术教习,还是北疆来的。
因此进来瞧见姜玺沉着脸在殿中生闷气,便笑道:“这还不好办?咱们都办了多少个了?说吧,北疆哪个?凡是在我爹手下当过差的,没有一个不卖我三分薄面。”
姜玺叫他来也是冲他这个少督护的身份,不过唐久安脑子似是有点疯,姜玺不大确定:“只要是北疆来的,你都办得了?”
“哪还用说?”关若飞一摇折扇,“管他是谁,只要我一露面……”
关若飞说到这里,唐久安回来了。
皇帝不愧是明君,迅速派了太医苑的人去薛家的酒铺,验明酒水无毒,又派了周涛陪唐久安过来,说是监督教学,实际是充当旁证,以免姜玺再出混招。
唐久安只见殿中多了一人,穿着轻绡夏衣,系着玉带,还未走近,便闻见身上沾着的香粉味。
面貌虽比不上姜玺,但亦是一位出众的小白脸,并且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然后就听周涛问候:“少督护。”
唐久安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我说看着眼熟嘛,原来少督护也来了。”
听到这个笑声,关若飞整个人顿住,脖子僵硬如铁,转头之际,几乎要发出咔咔声响。
然后他就看到了唐久安。
唐久安朝他露出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关若飞摒住一声已经冲到喉头的惨叫,转身向姜玺道:“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走,姜玺拽住他的衣袖:“不是说哪个都办得了?”
“这个不行!这个只能是她办我!”关若飞快要哭出来了,“好兄弟放我一条生路,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当初在军中大督护让我好生教导你,后来少都护提前回京,因此中断了教习。”唐久安微笑,“今日少督护来得正好,可以与殿下一并受训,补上落下的功课。”
关若飞面色发白:“我就不了吧,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将军还是专心教导殿下比较好,千万莫要为我分心。殿下好学敏颖,得将军传授,定然能百步穿杨。”
姜玺挑起了眉:“表哥怎么这么见外?你我从小读书就坐一起,现在习武也应该做伴。”
唐久安:“有人切磋,确实进益更快,我也不负大都护所托。”
关若飞惊恐:“不不不,微臣不想打扰殿下学习。”
姜玺温和:“可是没有表哥的陪伴,我也无心学习。”
唐久安有几分感动,向周涛道:“看,真是兄友弟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