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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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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正对着朱雀门,是京城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

陆平站在树阴下,手里牵着两匹马。

街面拥挤,这一人两马颇有点碍事,但没人敢说什么。陆平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宛若一尊铁塔,更别提背上还背着一把快有他人头高的长刀。

陆平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看到唐久安从宫门里出来。

天热,唐久安一手拎着自己的护臂和抱肚,头上顶着一片荷叶当帽子。

陆平先把唐久安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然后把水囊递过去,最后盯着那片荷叶端详:“小安,这不会是你在宫里摘的吧?我听说宫里的东西动不得,哪怕踩坏一棵草都得治罪。”

唐久安大惊:“这么小气?”

火速把荷叶揉吧揉吧毁灭证据。

“总之在宫里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一不小心脑袋就可能落地……”

落日时分,暮鼓声发,大雍虽无宵禁,但许多人都赶着出城去,道路拥挤,两人只能牵着马穿行在人流。

“箭术教得如何?太子殿下可还好说话?”

“嗯,挺乖的,吓唬了一下就听话了。”

再怎么顽劣也不过是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挨到第四箭终于肯学了。

东宫属官们并不敢走远,看见姜玺拿着弓箭同唐久安走到殿外练箭,感动得涕泪横流。

离开朱雀大街之后人才少些,唐久安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回头看了看。

“怎么?落东西了?”陆平问。

唐久安摇摇头,她总感觉有人跟着自己,身后人流如织,不见异样。

“可能是在鸟不拉屎的北疆惯了,骤然来到这繁华京城,有点不习惯。”

陆平脸上露出憨厚笑容:“小安,就像你说的,这次是个绝佳机会,你一定会升官发财,得偿所愿的。”

唐久安笑着往陆平肩上捶了一拳:“那就借我家小陆儿吉言啦!”

两人来到城东桂枝巷。

还未走近,便闻见阵阵酒香。

“娘又酿了好酒……”唐久安脸上带着笑,但马儿迈进巷口,她的笑容便顿住。

小巷深处有座小院,小院门口站着一名中年人,身穿四品官袍,面容隽秀。

唐久安下马,上前:“父亲。”

“听说你今日奉诏入宫了,我便来这里等你。”唐永年温言道,“三年未回,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

唐久安:“家中有文姨打点照料,想必上上下下都好得很,我就不去叨扰了,住在这里正好。”

“安儿,你是二十三,非是十三,莫要再使性子了。如今好容易从北疆回来,务必要当好东宫教习的差事,只要教成太子箭术,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以官身荣归,为父必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好累啊父亲,”唐久安打了哈欠,“我一路披星戴月的,困得不行,先让我歇一歇,得空了再来聆听您的教诲。”

她说着便要推门,但大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已经同你母亲聊过了,她不会让你进去的。”

唐永年道,“你是个姑娘家,又到了这个年纪,最最要紧的便是婚事。你是堂堂官家小姐,怎可住此陋巷?传出去也不好听……”

唐久安回身走到唐永年面前,笑了笑:“父亲,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女儿难得跟他这样和颜悦色,唐永年一阵心喜:“什么忙?你只管说,爹爹一定帮。”

“劳您驾,蹲下。”

唐永年有点疑惑,但这是多年来女儿第一次张口,唐永年虽有点不情愿,还是依言蹲下身。

“蹲稳了。”唐久安说着,一脚踩上唐永年的肩膀。

她身手敏捷,腿又长,这一借力,轻轻松松便上了墙头。

“谢啦。”

声音再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墙内了。

“居然是鸿胪寺少卿的女儿……”

东宫,姜玺歪在椅子上,皱起眉头,“唐永年那个假道学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怎么会去边疆上战场?蠢才,你别是跟错人了吧!”

右卫率都尉赵贺出身市井,乃是姜玺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听这话,专业自尊很是受损,委屈道:“跟人找人乃是小的老本行,这三年来,但凡是殿下吩咐的,小的什么时候跟丢过?更何况那姓唐的不男不女,人群里别提有多扎眼,这要跟错,小的眼睛现挖出来给殿下喂鸟。”

姜玺抬脚就把赵贺踹翻在地:“还有脸说,让你找个人,找了三年,影子都摸不着。”

赵贺越发委屈了,他原是北里的一条小地头蛇,被当朝太子亲自挖掘来,就是为了找一个人。

什么人?

长什么样?

高?矮?胖?瘦?

姓甚名谁?

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

什么口音?

怎个打扮?

是否知道相识亲友、出没地带?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赵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东宫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姜玺只道:“女的,应该很年轻,腿应该挺长,腰……”

话越说越慢,脸越说越红。

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己沉浸半晌,回神后恼羞成怒,兜头就踹了赵贺一脚:“混账,让你去找就去找,生要见人死要——不,只能抓活的,我要将她好好治罪,让她悔不当初!”

如今赵贺挨踹已经很有经验,轻轻巧巧就爬了起来:“总之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姓唐的定是唐永年女儿无疑。”

姜玺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真是个疯的?”

“臣打听过了,这姓唐的乃是唐永年和元配薛氏所生,十八年前唐永年和薛氏和离,另娶了现在的夫人文氏,又生了一儿一女。”

“哦……”姜玺点点头,“唐永年儿女双全,必定不怎么管教原先这个女儿,所以由得她歪成了现在这种模样。”

赵贺道:“唐永年家教甚严,继娶的文氏也颇有贤名,底下那一对儿女都教得挺好的。这姓唐的怕确实是个歪种,听说她小时候定过人家,人家还是个书香门第,结果她十三岁上突然跑出去从军,一混就混到了现在,婚事早黄了。那唐永年大约也是管不了了,今天还被她踩了一脚。啧啧,胆敢踩着四品官员的肩头爬墙,踩的还是自己的爹,殿下,咱们可以找几个言官,参她一个忤逆不孝,到时候她肯定没脸留在东宫。”

姜玺翻了个白眼。

她连太子都敢捆起来当箭垛子射,踩一个四品官算事儿吗?

殿中锦帘已经换过了,但柱子上的箭孔尚未补上,姜玺盯着那箭孔,牙痒痒。

想到自己是如何说出“愿学”两个字,姜玺就恨不能把唐久安碎尸万段。

“那小院是她母亲家是不是?”姜玺忽然问。

“正是。她母亲薛氏娘家原是卖酒的,和离之后也没有再嫁,算是重操旧业,就在自家院子里酿酒卖,别说,酒还是不错的,闻着挺香……”

赵贺自顾自说着,接收到姜玺不满的视线,立即提议,“要不,臣这就带人把她家酒铺砸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得罪殿下是什么下场?”

“不,”姜玺阴阴地咬牙,“我亲自去。”

唐久安和母亲薛小娥大吵了一架。

当然,按照惯例,所谓大吵,就是薛小娥指着唐久安鼻子大骂,唐久安偶尔解释一两句,旋即被骂得更狠。

“……你是姓唐的人,还不滚回你唐家去!再让姓唐的堵在我门口要人,我骨头不打断你的!”

“娘你放心,我虽是姓唐,也未必一辈子就是唐家的人,等我加官进爵,便能自立门户……”

她话还没说完,薛小娥便暴跳如雷:“你加官进爵?拿什么加?拿什么进?拿你这条命吗?!你在北疆能活够十年,已经是运气,刀箭无眼,指不定哪天就——”

底下的话一个母亲实在说不出口,越是说不出,便越是气得狠,劈里啪啦一顿疯狂数落。

薛小娥身形娇小,中年发了点福,像一个裹得紧致结实的红豆小粽子,浑身用不完的精力,骂人犹擅,唐久安不敢撄其锋,干脆闭上嘴。

等到薛小娥骂累了歇口气,唐久安坐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很是受教。

再一细瞧,眼睛都合上了,感情是在打瞌睡。

“唐久安!”薛小娥一声暴喝,抄起鸡毛掸子。

唐久安猛然惊醒:“娘,您接着骂,我听着呢。”

陆平来劝架:“薛姨,小安为了早日来京城,两个月的路程合着一个月,日夜兼程,着实累了,再加上几个月前和北疆一场大战,伤还没全养好……”

薛小娥立时顿住:“受伤了?伤哪儿了?给我瞧瞧!”

唐久安扭不过,掳起了袖子。

左臂上一道三寸来长的刀口,刚愈合不久,新生出来的皮肉还是淡粉色。

薛小娥抚着唐久安的手臂,再骂不出半句,泪水滴落到疤痕上:“……你别倔了,就听他的吧。我要你拿命换来的爵位做什么?你好好去做你的少卿家大小姐,寻一门亲事,安安稳稳过活,让我早日当上外婆。”

唐久安等闲不用这招,因为用了就会有很多麻烦,她又特别不擅长哄人,要她答应成亲生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道:“放心吧我会走的,但今天着实是太累了,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让我歇过今天不是?娘,就让我歇一晚吧。”

薛小娥收了泪,手指头往唐久安头上死命地一戳:“你这个不懂事的。”

唐久安知道这便算是揭过去了。

反正一晚都歇了,歇两晚三晚又有什么难的呢?

自己的娘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骂起来是难听,但明明不知道她回来,屋子里依然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褥都是一股子阳光的味道,一闻便知道是常洗常晒,时时都备着她回来。

唐久安扑在床上。

陆平拆开包袱拿出她的衣裳:“去洗澡。”

“不洗了,困死了。”

“你不洗澡,明日薛姨就得洗被褥。”

唐久安只得爬起来。

陆平熟门熟路自去烧水,唐久安不耐烦等,就去井边汲了水,先洗头。

繁星满天,姜玺在东宫率卫的簇拥下,走进夏夜的桂枝巷。

赵贺示意就是这所小院。

小院里飘出酒香,还有人在哼着小曲。

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出什么曲调,只是苍凉高远,不似京中之味。

姜玺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调调,依稀耳熟,便示意赵贺蹲下。

赵贺依言蹲好,姜玺踩上赵贺的肩头,望向墙内。

墙内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树下一口井,井边一人,正汲了水上来洗头发。

那人四肢修长,腰身如蜂一般收窄,水沿着长发流下,仿佛一条黑色的溪流。

井水打湿了衣裳,布料贴合在身上,昏黄光芒从屋子里透出来,将山峦般起伏的线条照成一道浓墨重彩的剪影。

这院墙估计是年久失修,不知怎么就被姜玺的手抠下一小块来,在寂夜里砸出“嗒”地一下声响。

“谁?”里面的唐久安立即出声。

姜玺早闪下去了,一颗心跳得厉害,简直要从胸口里蹦出来。

赵贺倒是机敏,朝里“喵”了一声,学得惟妙惟肖。

姜玺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觉得不对。

不是,他躲什么?

洗个头怎么了?洗个头还能耽误他砸酒铺了?

底下赵贺眼望着他,脸上全是等他示意:砸不砸?

一个“砸”字在姜玺舌尖上滚了又滚,愣是滚不出来,举棋不定之间,一滴水忽然滴到头上。

姜玺抬头,就见唐久安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手里的剑在星辉下寒光闪闪。

姜玺固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唐久安也十分意外,“殿下?”

“殿下这是……”唐久安居高临下,来回打量,很是疑惑,“……干嘛?”

姜玺缩在院墙下,踩在赵贺肩,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唐久安发梢上的水滴晶莹如露水,衣领微微敞开,那一线胸膛水光致致,像是被水浸过的玉石。

“不干嘛!”

水滴连连不断地往姜玺脸上滴,让姜玺看上去宛如满面是泪,他愤然,“来买酒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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