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的队伍,比高望舒臆想中的要少很多,因为每次进入博物馆里边的人数是控制的,她甚至已经做好下午到馆内参观的准备了。
不知道是因为青绿色山水的主题布展还是因为什么,进入展厅内部,高望舒明显感觉温度降低很多,就像突然走进了一场绿野仙踪,自然荫凉与绿色氧吧。
若不是明显的人群簇拥,与其他山水名画上洒下的暖黄色射灯,还真的有一种无意间步入天然世界的感觉。
高望舒一眼便看见各种摄影设备和人群俯身、垫脚、颔首……环绕在同一个玻璃展柜——想必就是她等了十年的《千里江山图》——
她突然想到十年前在阿姨发来的照片里,有一张《千里江山图》的卷首,为清乾隆皇帝的题诗:
"江山千里望无垠,元气淋漓运以神。北宋院诚鲜二本,三唐法从弗多皴。可惊当世王和赵,以讶一堂君和臣。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
恍惚间,仿佛一场十年的梦境,由电子观展转化成现实可观的事物,而她,穿梭其间。
高望舒跟着涌动的人流,小心翼翼地目睹18岁少年王希孟遗作的真容。
18岁,与她高二时期不相上下。她那时就时常在想,若是高二时期就能到古都观赏这山水青绿,那岂不是一场跨越千年的18岁少年的对望?
已经跨越十年,高望舒已经比画卷的作者大了整整十岁,而《千里江山图》经过千年的保存与呵护中,与历史记载中的无太大差异,依然是一个时代的奇迹。
四周的人不约而同地放低声音,怕惊扰了画中的青绿山水,也怕干扰到沉浸于历史长河中的其他人;空气中,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分气体与呼吸之间的摩擦声音还有几声镜头"咔嚓""咔嚓"定格画作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在此刻放慢了速度。
虽然画作的绢面有些暗淡,但其中还是能明显望见江南景色——
山脉连绵不绝,溪流较为丰富,溪水是自然界中动态景色的表现,通过纤细又极具动感的线条贯穿全图,将整体的江南山水有机连接在一起,打破空间局限,千山万壑浸于大江之中。
看过无数山水画,但绝大多数都是水墨山水,似乎已经习惯。
石青石绿为主设色的青绿山水,让人眼前一亮,好像更能摄人心魄,落笔之后,宛若能将观者吸入山水之中……
有意思的是,画卷中的人物与房屋虽然占据极小的空间,但却能使整幅画面变得生动灵活,富有生命与生活的动感与气息。
身着白衣的隐士,走走停停,不知作何,似在赋诗作曲吟唱;水面上小木桥旁的凉亭,等待来来往往的行人休憩停靠;两山之间幽幽可见的宅邸,平原之中的村落,河滩上静候的渔船——
移步换景间,山村房屋、楼阁内有人依溪居住,中间有一座横跨山间的拦水坝,给辽阔无边的山色增添生活气息。
画中山势峥嵘,山谷间瀑布逐级溅泻,回落大江;一条曲折的小路,从瀑布边沿着溪岸往前延伸,穿梭树林之间,通向岗岸之后的楼阁。
更有山前坡岸上花树茂林聚成一片,房舍院落隐藏期间,桥头绿柳依依,岸边游船画舫,一派江南旖旎风光。
而远景烟波浩渺之间,层峦叠嶂,起伏不定,犹如天上人间。
"若能穿梭进王希孟画笔下的山水中,是否就能将这高山大河尽收眼底,纳入囊中?"高望舒收紧了手指,不知为何,此刻竟萌生些憧憬与向往。
虽然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
流动的人群,围绕在同一个玻璃展柜之间。
从不同角度观赏千里江山,好像浓郁厚重中又夹带些清淡空灵,紧密与疏松在画卷之中巧妙地诉说了咫尺千里与高山大河。
"或许这就是千里江山的魅力所在吧。"
高望舒压制住想要发出感叹的欲望,只能在心里自己小声嘟囔着。
在工作人员小声催促中,高望舒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包围上来的层层人群,转身到其他青山绿水的画作之中。
感受到手心里微微的震动,是柏舟发来的信息。
「看完千里江山了?」
高望舒刚从"层峦叠嶂"中走出,柏舟的消息便立刻到来,那他应该就在这附近的人群之中?
她环顾一周,在对角线的人群中央看见熟悉的身影,黑色口罩下仅露出双眸的柏舟。
视线在一刻碰撞——
高望舒觉得周遭一切都是静止的,望向他的时候,刹那陷入深邃的漩涡,周围的人群或多或少都有些嘈杂,而他注视的眼神却认真而直白,穿过无数陌生人——
唯独只望向她一个人。
不知为何,好像有一股穿梭千年的力量,萦绕在他们二人身边,好像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次又一次地拉近。
而她,心脏雀跃的鼓点瞬间乱了节拍。
高望舒连忙低头,借着"身高优势",隐匿在人群之中,无声地给柏舟回复消息:
「是的」
「不过好像还有其他青绿山水画,似乎比较少人。」
「我打算在展览里边走走。」
毕竟多年展出一次,高望舒想拉长在其中悠游的时间线,好好把握住这一次展览的机会。
柏舟:「那我跟在你后边看吧?」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明了一下——「今天展览的明星是青绿山水的《千里江山图》,而我只是慕名而来众多观赏者中的一个无名小卒。」
的确,在高望舒的观望中,所有的镜头都聚焦在人群中央的玻璃展柜,对于山水画文人画的爱好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一场展览的《千里江山图》更为重要了。
更何况,柏舟都那么说了,高望舒只能点点头,逆着新一批进来的人群方向,到独特空间内观赏剩余的青绿山水。
温鲤博物馆的"千里江山"展厅内分成五个空间单元:
第一个单元为"东晋至宋的金碧辉映",展示的是青绿山水滥觞成立至完备的过程,主要为唐代壁画、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赵伯骕《万松金阙图》;
第二单元是"元至明中期的墨色清趣",青绿山水与元人画河流的过程。
第三单元则是刚刚随大流所看的重点单元——"千里江山",不仅展示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更有乾隆时期宫廷画家仿作;
第四单元"明晚期至清中期仿古脱古",青绿山水在仿古思想指导下突变以及最后一个"近现代的借古开今"单元,青绿山水在西画和西方文化的冲击下转型过程。
置身于青绿色的展厅,高望舒沿着时间顺序、历史沿革,转入一场又一场青绿山水。
而身后的柏舟,亦步亦趋,安静地跟在后边。
以往伴着他的只有高望舒各地的书法篆刻稿件,只有高望舒发布在"月亮糕"上的照片足迹——
他总是被动地慢了一拍。
但是在余杭西湖畔边,柏舟第一次主动靠近,好像将他们之间的步伐、频率、距离一一缩小。
傍着千里江山,他能光明正大地伴在望舒身后,感受她的步伐、频率、距离,足以让他心动不已。
观展以来,高望舒一直有一个习惯,在观赏一幅画作时,会不自觉地靠近,直到能看清画作中小而细腻的成分或者用笔。
因此,暖黄色的射灯喷洒在画作上时,零星的光也顺势洒在高望舒身上——
勾勒出侧面的棱角与线条,像是掌握光的神明的亲切爱抚,比任何时候都更偏爱。
博物馆展厅呈环状回廊式,按照历史长河的时间顺序,从东晋走到近现代,青山绿水不断演变,也在新时代呈现出新风貌。
高望舒走到展厅出口,从青绿色系的世界里回到现实的多元碰撞,她下意识地回眸,想要看看柏舟是不是一直跟在后边。
毕竟观展的人数太多,记得小时候跟着余菲母女俩人到旅游景点时,余菲总是再三叮嘱手一定得拉好,手一断,可能就埋没在人群之中。
柏舟也如感应到一般,刚好与她对视上,不过只是静静地在观展的伙伴之间走着,没有借过也没有推搡。
高望舒站在出口侧边,拿出手机给柏舟发消息:
「我从安全出口走到地下停车场等你?」
"地下停车场应该没什么人吧,感觉大家都是从博物馆出口出去的,"高望舒看了一眼绿色标志的安全出口楼梯,嘴巴念叨着。
「还是在刚刚的地方等你?」
"刚刚下车的地方……现在好像还有人在排队诶,会不会过于显眼了?"
站了接近半天,又跟着人群流动、在展厅里边四处徘徊——
高望舒觉得小腿有点酸胀,跺了跺脚,貌似能减轻一些酸疼。
手机依旧没有震动,"现在人很多吗?难不成被困在人群里了?"
她走到正对出口的玻璃幕墙边,远远观望着展厅里边的情况,目测一番,"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人?"
柏舟的身影成为小小一点,跟《千里江山图》中描绘的行人活动一般,所占空间很小,但是身上的细节鲜明逼真。
高望舒决定先到"千里江山"的主题展板前拍一张照,为十年前的愿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主题展板同展厅内部颜色一样,选取了《千里江山图》中的石青色,配以柔和的灯光与江山线条纹饰,给予平平无奇的展板以立体空间感。
"您好,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好久没有向陌生人提出"拍照"的请求。
独自前往余杭,前往春明抑或是其他城市时,尽管自然景色很好,但当时依旧有些沉溺于消极之中——
景色很美,所以不允许满是瑕疵的自己进入镜头构建的画面。
高望舒将手机小心翼翼地递给站在身边的女孩子,背着一个看起来很是厚重的相机包。
"好的呢,"女孩将单反挂上脖子,准备好后示意高望舒走入镜头里,"姐姐你可以往中间靠一点,这样构图会更好看些……"
她一边挥手,一边在手机上调整参数,"咔嚓"几声后,"好了~"
女孩视线挪到高望舒的马面裙裙摆上,"姐姐,马面裙上也是千里江山耶!"
"嗯,是的,当年没有时间到古都看《千里江山图》很遗憾,就买了一件千里江山的马面裙,"高望舒看着屏幕中的自己,对比曾经的自己,好像更开朗了些,是错觉吗?
"哇~"
"我也想买一条有千里江山纹饰的马面裙,穿着千里江山向千里江山图的真迹奔赴而来……姐姐,我可以用我的单反给你拍张照吗?"
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高望舒的明媚,"我之后调整一番发给你,可以吗?"顺便可以加上微信,一举两得!
"嗯……好的,"女孩年纪看起来很小,口音不像温鲤本地人,想必是从其他城市赶来观展,高望舒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对展览的真诚与热忱,且胜过她的勇气与独立。
她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手机里的消息,柏舟尚未回复,她便重新走到主题展板前边。
女孩的镜头对准高望舒,对焦之后,从不同角度记录高望舒和她的千里江山,"姐姐,这个是我的微信,我调好色之后发你。"
"嗯嗯。"
"拜拜,姐姐,后会有期!"
女孩抱着挂在脖子上的单反,整理好一切后背上相机包,蹦蹦跳跳地离开博物馆,在玻璃幕墙外依稀可见,对着高望舒挥了挥手。
高望舒这才打开手机,柏舟果然已经回复——
「要不,我们在展板前合照一张?」
她看向展厅出口位置,未寻到柏舟的身影,所以他现在在哪里呢?
况且现在这么多人,他会戴着口罩和帽子合照吗?那会被认出来吗?
「?你在哪里?」高望舒倚靠在幕墙的支撑柱上回复道。
「遇到几个朋友,可以稍等我一会吗?」
「好,那我在正门展板这边等你吧。」
高望舒自顾自地干脆打开相册,看看刚刚那个小姑娘拍摄的她。
画面里,素色衬衣与乌色马面裙的结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清冷,但背后的石青颜色却瓦解了此番清淡,马面裙上的千里江山同背景板的山峦曲线形成很好的呼应:
千里江山果然更配千里江山。
而且——
高望舒放大了自己脸部的位置,在小姑娘的引导下,她笑得比往常都开心,嘴唇上扬微笑,弯弯的眉目在笑,有些红晕的两颊也在笑。
熄屏,她把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回味着带着笑的千里江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玻璃幕墙外的天色变暗,博物馆内的灯光顷刻间亮起,如漫天星辰同时闪烁。
高望舒感受光线变化,睁开眼睛,博物馆已接近闭馆状态,所以她是靠在柱子边睡了一觉吗?
有点不可思议,等着柏舟,一等便等到了黄昏。
她看向玻璃幕墙之外,傍晚时分的落日余晖搭上外墙的人工灯饰,别有一番情调。
不过……柏舟呢?难道忘了她自己先回家了吗?
高望舒觉得有点受伤,正准备打开手机给柏舟打电话,便听见她的名字——
"望舒——",声音好像是从柱子之后传来的。
她从柱子边走出来,看到柏舟以及身后的、穿着博物馆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是刚刚柏舟说的朋友吗?
那他知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是说……
"嗯?"高望舒应下。
"我和你说过的,我的……高中同学……"柏舟牵过高望舒的衣袖,把她牵到自己身侧。
听见柏舟说"高中同学"时,高望舒呼了一口气,还好只是高中同学,但是为什么她又觉得有点……遗憾呢?
柏舟顿了顿,又加上,"以及我的爱人,高望舒。"
高望舒瞪大双眼,抬起头盯着身侧的男人,大概是因为观展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几个布展的工作人员,他并没有戴口罩——
可是,他就这么直接了当地说了"她是他的爱人"?
"你好你好,我知道你,是青年书法家……之前的个人展是在二层的展厅吧?"秋皓点了点头。
起初柏舟托他取"青绿山水画特展"门票时,特地叮嘱是双人份的,他当初还有些疑惑,既不是单人份,也不是三人份,带着父母一起前来——而是双人份。
直到刚刚柏舟直接说出同高望舒之间的关系时,秋皓才猛然醒悟:柏舟结婚了!
第一眼远远看到高望舒时,他甚至觉得有点熟悉,她身上渗透出的感觉,不像青绿山水的苍翠艳丽、富丽堂皇,更像水墨山水。
高望舒……他记忆中的这个名字,是温鲤当地较为出名的青年女书法家,作品在博物馆展厅展览过——如他所见,果然是同一个人。
"我介绍一下,秋皓,是这场''千里江山''的主要负责人……"柏舟也给高望舒介绍起秋皓。
"嗯嗯,你好!"高望舒微笑致意。
"你们是要合照一下是吧,走走走,我帮你们拍,"秋皓搂上柏舟的肩膀,带着他到主题展板前。
而柏舟的手一直牵着高望舒,从衣袖挪到手掌心。
他的手很大,能够完全包裹住高望舒的手掌,虽然没有十指紧紧相扣,但高望舒能明显感受到两个人的无名指和小指,此刻交缠在一起。
"好哒,"秋皓对着手机画面露出磕CP的笑容,"可以再靠近一点吗?让''千里''两个字完整露出来……"
柏舟松开交缠的双手,两个人的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不知道是谁更紧张。
"可以搂着你吗?"他小声地在高望舒耳边低语着,压低的声线仿佛在诱惑与勾引。
高望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直直盯着镜头,僵硬地点了点头,本能地从喉咙处发出"嗯"。
只能感受到腰上环过半圈的暖意,隐隐约约的,柏舟的手掌微攥着拳,她瞥了一眼,有些骨感的手、以及手背上克制明显的青筋。
两个人在画面中紧紧贴在一起,除去高望舒内心的紧张,在青绿背景的映衬下,绽开粉色恋爱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