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望舒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提前给自己心理铺垫了很久,捋了捋心情,重新提起笔,将自己埋进最喜爱的事情中,化悲愤为动力,倒也可以平息。
只是笔尖微微的颤抖可以表明她的难以平静。
被谣言群起而攻之,被卷进无稽的议论。
然而始作俑者却还能在这,在她的对面,漫不经心地写字、优雅平静地、无事发生地做着日常地事情。
好像是对她人格的一种亵渎。
大学是这样的吗?温鲤大学是这样的吗?
本就不太美妙的大学滤镜再次破碎,高中班主任不是说考上大学就是看得见光的吗?她常说你们是看得见光的,都能与光同行的。
所谓的光是这样的。
笔尖的墨在迟疑停顿中滴落到纸上,晕开,和击溃她的谣言一样,余温未散。
高望舒将宣纸挪开,换上书写《心经》的经纸条幅,指甲狠狠掐进掌心。
“冷静、冷静,”她短暂地闭上眼,在心里默念着,“写完这一张就离开、写完这一张就离开……”
小楷心经的温润秀劲,最能润泽焦躁的心。
等到高望舒写完“菩提萨婆诃”的最后一个竖勾,活动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岑远悄无声息地离开,依旧没有最直接的道歉。
“懦弱。”
她望向岑远刚刚坐的位置,仿佛他还在那里。
《心经》看似已成,实际上还剩下笔者的落款。
“乙未年……望舒书于……温鲤河畔。”
高望舒站起身来,将桌上其他杂物整理到一边,给条幅腾出干净的空间——
笔触杂乱不精致、起收交代不清楚、长横中怯……
她手指习惯性点着条幅上,一个个巡过,细品着每个字缺漏项。
“就是每一次个人展上你都会展出的心经是吗?”
柏舟回想起那幅并不精致、在一众卓越的作品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心经,也正是那幅心经,让他不禁心一紧。
每次展上,藏匿于灰空间、不见光的地方,《心经》在那边,形单影只,就像它的作者——高望舒一样,自己一个人,走时带着决绝的风,好像一刻也抓不住。
高望舒似乎也穿梭到那时的状态中,一帧帧画面在脑海里来回播放,特别是岑远在圆桌聚会上那一抹残忍的嘴角,她觉得她忘不了刷信息的时候,宿舍帐幕下强忍住鼻尖酸胀的感觉。
挣扎片刻,惊醒般睁开眼,望向坐在身边的柏舟,紧紧盯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灼烧起来。
她细抿了一口冰酒,回答刚刚柏舟的问题,“嗯,就是那幅,失败者最伟大的作品。”
说完自嘲一般冷笑了一声,无论是谁都要臣服在权威的脚下,心经的抄写只是无声的呐喊。
“后来听他们说,之后你也很少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还是后边也忙碌起来了?”他有数不尽的问题,他想从她口中直接了解她,走近她,触摸,爱抚她。
高中毕业后大家进行了最后一次聚会,之后就只有假期时候三两挚友自己一小聚;大学一过,该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时空上的不匹配让原有的情谊分散了不少。
柏舟自演戏之后一直在各个地方的剧组奔波,自然很少到聚会上,但总会托着祝衍之到场,帮他看看高望舒的近状如何。
很多次都得到“高望舒没来”的信息,有点失望。
偶尔在微博或者朋友圈中看她转发的入展、获奖的作品消息。
只有一次祝衍之特意拨通了柏舟的电话,就放置在餐桌上,话筒朝着高望舒的方向,静静地听着高望舒阐述在温鲤大学发生的事情,以及被谣言裹挟的时候。
高望舒的音色没什么变化,但风格却转换了不少。至少从手机传来的声音是这样的,好像不再有高中时期洋洋洒洒的朝气,也不是死气沉沉,好像还有残存的一口气,这一丝动力坚持着的感觉。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温鲤大学里,很少回家,假期也是,有时候童嘉礼会来找我玩,童嘉礼嘛,她在温师大,离我们学校挺近的,我就懒得再和他们聚会了。”
主要是不想让母亲发现自己情绪的变化,承担不必要的忧心,“一直在学校里写字,向各个地方的展览比赛投稿投稿投稿。”所有展览的荣誉倾向高望舒,从其他层面看,运气加实力,像是对她的补偿。
麻痹自己,也在治愈自己。
高望舒摸了摸脖子,谣言就像是一把淬着毒的利刃,插入脖颈,尽管利刃早就被狠狠地拔除,但毒已渗入血液中流淌到全身。
“其实也还是有的吧,”高望舒回想了一下,补充道,“还是有聚几次的。”
就是和遗忘的感觉不太一样了,不再像以前畅所欲言,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得重复地在脑海里滚动、筛查、检验,确定无误后才可以说出来。在白牧遥几个人的疑惑不解下,才说出简化版的实情。
高中同学都义愤填膺,特别是童嘉礼,虽然好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每次重新想起,她恨不得冲到温鲤大学揪着岑远那个王八蛋的衣领,扇他几个耳光——
高望舒反倒安慰她,毕竟事情过了,如果她还停留在气愤阶段,那也只会让虚无的东西更加猖狂,就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能坦然地说出来就证明都已经过去了,但我不会原谅在背后刺伤我的小人,毕竟我可不是慈悲为怀的神明,普度不了众生。”
柏舟看着高望舒说话的侧脸,嘴巴一张一合幅度很小,从远处恐怕看不清她在讲话。但她眉眼清秀,清冷出尘,如一块被打碎的美玉一般,看似凄凉又脆弱,实则坚定硬挺着一口气。
很早之前在祝衍之的聊天通话中得知事情的简化版,今天高望舒又亲口说出,似乎感觉不太一样。
就好像——她重新撕开还渗着血的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感受疼痛。但又是一场脱敏治疗,几次主动地触碰,让情绪的起伏降到最低。
“那现在和大学的同学没联系了吧?”柏舟问出口后便开始后悔,如果他是高望舒的话,他还会选择去直面过去伤害过自己的人吗?“应该也没了吧,毕竟没什么美好好回忆的。”
高望舒想着,大学里还有些什么人是值得她怀念的呢?
舍友?早就分道扬镳了。
同一专业的同学?在谣言中原形毕露,不是在她“冰冷的尸体”践踏几脚,就是不管不问不做声,学院的辅导员都采取“绥靖”政策,还能指望以下的同学做一些什么呢?
反正都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无事贴贴,有事便都是站在人群外围的看客者。
书协的成员?颜述清和另外两个学姐都很关心她,在她受伤时也发来了很多关照与抚慰,始终在精神上支持她,不过后来联系也渐渐少了很多。
还有凌瑞伊。
尽管在谣言后,高望舒尽量避免与她直接见面,避免牵连波及到她,但一直保持着线上的联系,好像回到了宣传部门群聊成立、还未线下见面时,在微信里聊天窗口中没日没夜地聊天吐槽。
“还有凌瑞伊,也是宣传部门的同学,从头到尾,她一直和我联系,也一直支持我维权,不后来我怕连累到她和她男朋友,主动疏离了很久,现在想想真的很抱歉。”不能将亲近的人推开的,至少,他们还能为你在精神上支撑着。
高望舒脸上浮现出许久未见的、轻松的笑容,“去年还参加了她的婚礼,她和魏庭桉,从校服到婚纱,蛮浪漫的。”
“不过她和魏庭桉都没再写字了,他们说我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未来可以当他们爱情结晶的书法启蒙老师,熟人打八折好了。”
因为书法结缘,但都在大学专业的行业道路上发展着,只有她对历史专业背信弃义,果断选择了兴趣爱好,在书法上踽踽独行。
高望舒沾了点保温杯里的酒,在石凳上书写出“凌瑞伊”的名字,湖风一吹,酒味散了不少,又在旁边画了颗爱心,显得灵动起来。
柏舟跟她的目光,看着石凳,什么时候她也能为他写一个名字?或者刻一个印章?
“没事,这样也挺好的,不被专业束缚也不被职场捆绑,自由自在的,我不也没有从事我本专业的行业嘛。”要是柏舟也从事自己的专业,恐怕没办法这么快就与高望舒见面,高望舒也未必能够记着他,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能领证、能够确认一段“不慌不忙”的关系。
柏舟仰起头,看向树上“沙沙”的叶片摩擦,“至少是很多人的职业理想,自己一个人想走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在哪个地方停留就可以一直顿在那里。”
“的确是这样的,所以我浪荡了很多年不是吗?但自由自在也得被强迫相亲领证嘛。”‘
高望舒调侃一般,嬉笑。
若是真的自由,倒也不必这么受制于父母之命。不过,同柏舟领证后,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况且,未来谁也说不定。
回想着来余杭这几天,整个人确实松懈不少,碰巧遇见柏舟,和他讲了好多在温鲤大学发生的故事,距离也拉近了不少。
高望舒思考着,他们之间不再是僵硬陌生的高中同学关系,好像可以是聊天谈话的朋友,柏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也是一个懂得引导的反馈者。
“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她伸出手,试探性地往柏舟面前晃了晃。
在她想法中,朋友的定义很简单,可以敞开心扉,也可以互相吐露心声。
柏舟盯着眼前这只晃动的手,手指干净纤秀,无名指第一个指关节侧面还有点小茧,大概是经常写字握笔时发力致使。
他握住高望舒的手,很纤细,似乎一用力就可以折断,忽略掉高望舒所说“强迫相亲领证”,回应着她刚刚的问题:“嗯,是,我们是朋友。”
可以一直是朋友。最亲密的人也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柏舟如此宽慰着自己,一步一步来,从高中到现在,这么多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相敬如宾。
谁能想到他们早就是具有法律关系的合法爱人了呢?
嗯,法律上的爱人,道德层面的朋友。
如果这件事说给祝衍之听,他大概又会进行几番感慨“影帝漫漫追妻之路,道阻且长啊”!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进了一小步了,起码从原始阶段的隔壁班高中同学到现在的朋友。
“对了,梅子酒你就带回去吧,休息时应该可以小酌一杯吧?应该影响不大?要是有影响就倒掉吧,”高望舒深吸了一口气,将保温杯还有纸笔都收进包里边,拍了拍风衣上沾着的落叶还有絮絮,“今天有点乏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保温杯的酒还没喝完,在包里颠来倒去发出声响,回忆了太多事情,也逐一放下了很多。
最适合重新出发、重新创作。
柏舟一并站起身来,低头看向身边仍与风衣絮絮作对的高望舒,此时的她又显得格外小巧玲珑,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的模样。
他向她走近一步,俯身轻轻抱住了高望舒。
怀中的人似乎觉得很意外,原本低头的动作也瞬间僵化,静止在一片阴影之中。
柏舟环住高望舒的肩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唇角微微勾起,黑曜石一般的眼含着柔光,语气温柔,用仅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多,望舒。”
说完,手便垂下收回,自然向后退了一步。
“你先回去休息吧,那我回剧组了。之后微信联系?”柏舟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指了指手机,补充着。
高望舒显然还处在刚刚亲密接触的震惊中,看向柏舟的目光呆滞,好像听不清他说什么,就只是点了点头。
等回神过来,见柏舟还在跟前等着小陈来接,她向柏舟挥了挥手便往民宿的方向恍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