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鲤的秋季总是格外的漫长,甚至将冬的寂寥也代替了些。
十二月末的温鲤也是高望舒个人青年书法篆刻作品展展演的最后一个城市——将一年以来创作历程留给生她养她的温柔乡。
像往常的城市作品展一样,高望舒婉拒了报社、杂志社的访谈邀请,在展览的最后一天才姗姗来迟。
每次展览的人数数量便是抛物线的涨幅结构,第一天是"外行人看热闹",最后才是"内行人看门道",而高望舒只是不希望自己在观展时溺于嘈杂的人声之中。
展览上刻画着高望舒一年以来的创作,从行云流水到字字斟酌,从斗方小品到长篇册页,每一幅作品都在暖黄色的射灯下映出浓墨的挥舞与朱砂的刻画。
唯有一幅《心经》条幅,静静地隐匿在暖黄的阴影之下,若只是走马观花似地游览,条幅恐怕难以问津。
高望舒驻足于《心经》前,眸色浓如墨,嘴里喃喃,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幅《心经》可以说是展览中写得最差劲的一幅,本该是细腻入微、精益求精的小楷仿佛被张牙舞爪的笔法包裹住,只露出残缺不全的精——精却不细。
本该是最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的小楷被构筑得心浮气躁和"五蕴皆失"。
《心经》落款于大二下学期的温鲤河畔,高望舒借着条幅上的字回想起那一年的种种,这是经历了那些事情后落下的第一笔,为了让自己逃离喧哗、繁杂的状态,也像是将郁闷的痛楚倾泻于一撇一捺,把苦恼复盘一遍又一遍,让自己与过去割裂……
于是在每一次有青年的书法篆刻作品展时,她都会特意让策展将这幅作品置于灰暗之中,存在即合理。
"叮咚~"
一阵铃声让高望舒抽离了回味的悲楚,是母亲打来的电话,虽然大概明晰"探讨"的内容,不是"妈妈托朋友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就是回家吃顿饭,当然回家吃饭更是避免不了"一站式的相亲程序",但如果这次没有接上电话,就代表着之后的夺命连环call。
高望舒深深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一番心情,“喂,妈妈…我在看展……嗯,明天我可能没时间…”
果然母亲又给她找了一个“好人家”,还是跟她同为事业的书法人,但少不了的古时风流、四处留情。
她想搪塞过去,但电话那头的女声仍然自顾自的说着“人家男孩子咋咋咋……”
借口是妄想。
她只好答应,但心里依嘀咕着选择的逃离计划,恍惚之间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人,跟她一样盯着墙上的《心经》。
高望舒没有一眼辨人的习惯,一般而言是“人来我退,人去我留”,正准备踱步到其他地方时,男人将口罩摘下,清澈而低沉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乙未年望舒书于温鲤河畔,望舒,高望舒?”
柏舟将视线从灰空间的阴影条幅转至准备离开的高望舒背影上,看起来很单薄,灯光也为之落寞,但却有一股文人的苍劲。
“好久不见。”他率先打破了静默许久的空气,似乎不留给高望舒思考回忆的时间。
高望舒脑海里正忽闪忽闪地播放一个个人物的肖像,试图将眼前人对上,但嘴巴还是比脑子快上一步,“好久不见……柏……?”
“舟。”柏舟补上高望舒遗漏掉的名字,“你高中隔壁理科班的同学。”
急切的语气像是怕她忘记早年的高中文理两班的革命友谊似的。
“哦对,我记得,当初我们两班号称是文理的干将莫邪嘛。”
高中的欢声笑语仿佛是在昨日,对于此刻28岁的高望舒来说却已经过去十年几载了。十年,于她而言真是唏嘘。
但对于柏舟,青年演员、28岁的青年影帝柏舟,是风光无限好、前途不可限量的璀璨吧?只是,演员不都是四处奔波赶通告、忙得脚不沾地?
高望舒不追星不追剧不追娱乐,妥妥的“三不”人,这些信息还都是狂热的“追星闺蜜”童嘉礼告诉她的——以柏舟目前的知名度,应该也是如此吧?
“你…”
高望舒不自在地扯了扯耳鬓边的口罩绳,假装整理下碎发。
“要不我们找个咖啡厅叙叙旧,聊聊天?”未等高望舒说出拒绝的托辞借口,柏舟先发制人地提出邀请,还有未说出口的“可不可以讲讲这几年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曾经光彩耀人的少女锋芒皆毕。
高望舒不确定的眼神望向柏舟,他们之前有旧可叙吗?顶多是两个班之间共同的交集多了些,至于两人之间,高中聚会都很少碰上一面——但,柏舟一眨不眨的注视,掺了很多真诚与期待?
“好吧。”高望舒迟疑了一会儿后索性答应下,反正能晚一点回家就能少几分钟应对母亲的“相亲”横眉冷对。
等到她的肯定回答之后,柏舟眸色中添上几分欢喜,就连原本淡淡微笑的嘴角,弧度仿佛也上扬了几度。
毕竟是私人行程,柏舟重新戴上口罩,随着高望舒到她熟悉的咖啡厅里小憩。
沿途两个人一前一后,跟高望舒想的一样,两个不同生活工作轨迹的人自然是走不到一道中,也可能是因为他工作原因,影帝的粉丝量固然不可小觑,距离拉开也算是避嫌吧。
“你要喝点什么?我一杯温水就好。”再也不是高中时期雀巢咖啡当水灌,现在喝一口咖啡可以精神至深夜,高望舒自然而然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咖啡厅的木桌上。
“冰美式,谢谢。”
冰美式有点苦,但能让人从原有的情绪抽离出来。柏舟只觉得此刻需要清醒一些,至少在与高望舒四目相对时,能够显得更泰然自若点。
“之前在高中同学的聚会上听说你考到祈安,怎么就当了演员了,大家都觉得好神奇!”高望舒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望着对面只露出双眼的柏舟。
“大家”?柏舟挑了挑眉,“大家”里边有包括她吗?
“大二时候帮了戏剧学的朋友一个小忙,之后有一些娱乐公司来联系我……嗯”,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闪闪发光,为了你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我,
“大概就是这样。”柏舟用三言两语便总结了几年间的摸爬滚打,但这些高望舒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理解,
“你呢?”
“我……”高望舒欲言又止,将手指缩回掌心,貌似这样能够寻回安全感,又像是认命一般拧拧眉心,自嘲地说,“我从小到大都在温鲤啊,考到了温鲤大学,之后应该也会一直留在温鲤。”
温鲤,逃不走的宿命。
话毕,空气的流动速度又降了几分,直到服务员送来冰美式和温水,又恢复如常。
“其实你刚到展览厅时我就看到你了,但是不太敢打扰你,一直看着《心经》的条幅,是大学时期写的吧?”柏舟将口罩扯下一侧,抿了一口冰美式,的确很苦很涩。
高望舒听到《心经》二字时,又感觉自己即将再次陷入纷杂的时光漩涡之中,神经不禁一抽,“你的提问怎么那么像杂志社问我的,没想到拒绝了他们的采访后还有你这一手问题啊?”
声音很轻快,但好像带着沉甸甸的感觉,
“大学期间随便写的,写得有点仓促,把它放在展览上是为了警示自己,不要再创作出这样的垃圾了。”
“仓促的心经,其实也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不是吗?”柏舟听完高望舒的话,感觉口中美式的苦变淡,涩味却更浓。
心经实为心静,最后上升为心境;而仓促的心经便是心乱。
高望舒闭上眼睛几秒,手机铃声再次响起,震动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但刚好化解她不想延续《心经》话题的尴尬——
震动的页面上显示着“妈妈”,果然,刚跳出漩涡后又翻身进了黑洞。
“我接个电话~”她手指比了比手机的收声口,向柏舟示意着。
柏舟点点头,看着咖啡厅的灯壁,内嵌的月球表面坑坑洼洼,很是逼真,似乎真的将月球引下、牵引于室的感觉。
“遇上了一个高中同学,在叙旧……我知道,你不用催我我会去的……你把他微信或联系方式发我,我之后跟他自己联系好不好?”高望舒的声音忽大忽小,跟情绪的波动曲线一致。
大概是对方挂断,似乎谈得不是很和谐,最后她盯着桌上的温水嗫嚅道:“真的不想去相亲。”
“相亲?”最后两个字被柏舟敏捷地捕捉到,高望舒要相亲?
所以,刚刚在展览厅里她接的电话也是母亲“催婚”,然后又被“催相亲”?
柏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又喝了一大口冰美式,塑料杯中的冰块因为他的动作团团相撞,碰到杯壁又猛的撞回杯底。
“不好意思啊,我的情绪可能不太理想,影响到你了。”
高望舒有些莫名其妙柏舟这一大动作,但又条件反射一般说出了道歉,“年龄一上,长辈就跟在菜市场买菜一样,物色适宜人选了,你父母会这样吗?”
说完高望舒又觉得自己可笑,柏舟现在可是演艺事业上升期,家里人怎么会催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她抿了抿唇,掩饰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的话语。
“会催的。”柏舟垂下眼眸,盯着美式残余的冰块儿,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又像做了一个深刻的决定,更加坚定地望着高望舒,
“高望舒,要不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