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县,楚国的边陲小镇。
傍晚的春风依旧带着些许凉意,太和村外开了漫山的玉兰被风一吹,粉白的花瓣纷扬而下,惊扰了倚树而眠的红衣少女。
落日余晖对刚醒的人来说有些刺眼,红衣少女懒懒地抬手搭了个凉棚,待眼睛适应了天边那抹橘黄,才慢悠悠地起身,一把捞过新拾的柴火,哼着娄县人最爱的玉兰调,继续往回赶。
“是锦瑟姐姐!锦瑟姐姐回来了!”
人还在巷口,巷尾嬉戏打闹的孩童便眼尖地瞧见了她,散了欢儿地飞奔而来,如同一个个人形布偶一般,挂满她双腿。
“锦瑟姐姐,今日可找着什么好吃的果子了?”
“锦瑟姐姐,今日可否同我们多玩耍一刻?”
“锦瑟姐姐…….”
孩童清脆稚嫩的声音,原本最是抚慰人心。可这么多孩童一起吵嚷,便比六婶家早晨刚出笼的几十只鸭子还要来得聒噪。
庄锦瑟无奈抚额,从背上的小背篓里翻出一个红彤彤的小果子,随手在衣裳上擦了擦。
“咔嚓!”
清脆的果子一入口,酸甜的汁水充盈整个口腔,香气四溢,口舌生津。
孩童们素来嘴馋,眼见着庄锦瑟三下五除二地将手里的红果子吞下了肚,一个一个馋得口水都快掉地上了。
只恨不得缩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一蹦三尺高,蹦到庄锦瑟的小背篓里好生翻找一番。
“锦瑟姐姐,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锦瑟姐姐,我也要,我也要!”
狭窄的小巷瞬间被吵嚷声淹没。
庄锦瑟并未说话,嘴角勾起一抹狡黠,不急不徐地抱着胸,半眯着眼眸,光洁流畅的下巴朝着为首的孩童轻扬了几下。
那孩童很是机灵,瞬间读懂了庄锦瑟的意思。
连忙将其他孩童从庄锦瑟的双腿上扒拉下来,乖乖巧巧地在庄锦瑟跟前一字排开,齐声背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背完今日新学的一段三字经,这才伸着胖乎乎的小手,眉眼弯弯地望向庄锦瑟。
庄锦瑟被孩童们这副狗腿的模样逗乐了,边笑骂着鬼机灵,边从背篓里掏出剩下的红果子分给他们。
孩童们欢欢喜喜地吃完果子,又围着庄锦瑟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个不停。直至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被各自娘亲捏着耳朵哀嚎求饶着往回赶。
农家小院里,春娘正站在一方简陋的灶台旁忙活着。
炊烟阵阵,饭香扑鼻。
家常便饭,总能叫春娘做得有滋有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冒。
庄锦瑟将背上的柴火信手一丢,便朝着灶台上温着的小菜抓去。
“啪!”
春娘眼疾手快地拍掉了庄锦瑟作乱的右手。
“哎呦!”
清脆的掌声刚落,庄锦瑟便捂着手背痛呼而起,颇为秀气的五官像春娘巧手捏出来的包子一般,皱成一团。
春娘见状,也顾不得去想方才自己手下的力气到底重不重,一脸焦急地想要抓过庄锦瑟手来瞧个究竟。
庄锦瑟半眨着眼,很是配合地将手伸了过去。
手背完好如初,连半点红印子都不曾见到,明显是在逗弄春娘。
春娘没好气地甩开庄锦瑟的手。
“都快及笄的人了,怎的还像个孩童一般胡闹。”
庄锦瑟笑得一脸无赖,如同方才被她笑话过的孩童们一般,一头钻进春娘的怀里。
“便是年纪再大,在春娘跟前,我也只是个孩童。”
春娘被她哄得哭笑不得,很是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无法无天的泼猴儿,该去净手准备开饭了。”
庄锦瑟脑袋点得像只拨浪鼓,却仍不依不饶地在春娘怀里撒了好一会儿娇,这才起身去净手盛饭。
粗茶淡饭,胜过山珍海味。
饭罢,庄锦瑟倚在春娘的膝头,望着天上的一轮银月,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春娘说着今日的趣事。
春娘满脸宠溺,边静静地听着,边笑着将她散落在脸颊的碎发一一拢至耳后。
手法算不得轻柔,甚至因着时常干农活,手上布着一层厚厚的老茧有些粗糙,庄锦瑟却舒服得像只猫儿般眯起了眼,脑袋昏昏沉沉,声音里也添了几分慵懒的睡意。
“春娘,若是能一辈子这般安稳地待在您身边,怎么都值当了。”
春娘抚在庄锦瑟鬓发上的手一顿,面上神情复杂,眼底藏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片刻之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轻笑出声。
“这孩子,尽说些混话。春娘老了,你一直同我一个老婆子待在一块作甚?更何况......”
春娘眼眸突然又暗淡起来,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彻底消散在夜色中。
回应她的,也只有膝头上红衣少女平稳绵长的呼吸。
子时。
白日里鸡犬的嘈杂声,孩童的叫嚷声,大人们的劳作声都隐入黑夜,天地重归一片寂静。
今夜的月光格外凄冷,却又异常明亮。
明亮得,将青石板路上,密密麻麻的黑影映照得分外清晰。
还有,孩童再无一丝生机的脸上,灰白的眼底藏着的恐惧。
还有,流淌在冰冷的尸身之下,将小院染得鲜红的血泊。
还有,吞噬了整个太和村,誓要将天地破开一道缺口的熊熊烈火。
以及,
以身为盾,脸庞早已被鲜血玷污,却仍笑着拼劲最后一丝力气为她搏得一线生机的春娘。
“锦姐儿,好好活下去。”
……
“大姑娘,大姑娘!”
杜鹃略带焦急的声音仿佛一根救命稻草,硬生生将庄锦瑟从梦魇中拉出。
中衣早已被汗浸湿,黏在身上一片冰凉,明明难受得紧,庄锦瑟却恍若未觉,只直直盯着床顶,眼底没有一丝焦距。
庄锦瑟没有动静,杜鹃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得紧绷着身子候在一旁。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睡意昏沉得连她脑袋都快耷拉下去了,内室里才又重新有了声音。
“什么日子了?”
声音清冷得好似门外积至脚踝处的冰雪,凉得昏昏欲睡的杜鹃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回,回大姑娘。已是腊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