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曾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恶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丈许高墙之中,四书五经的礼教之内。
春兰曾经对那院外的风景充满了向往。
小孩子总是调皮的,只是她恰好是女孩,于是被要求安静。
于是她只能站在离院墙最近的那棵树下闭着眼想象。
但她从未见过那街道,姨娘也只是嫁人时瞄到过一眼。
春兰只能听嬷嬷说。
说青石板路与朱墙,说家家门口都有两尊霸气的石狮子。
说商人来往,说叫卖声不绝,说夜里灯火连成片。
春兰小的时候,就连那府外那条街上的模样,都是要靠自己想象的。
花灯会与乞巧节是只有要谈婚论嫁的姑娘才能去的,赏花宴与诗歌会,她不过是一介庶女“母亲”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怎么会带她出门?
哦,不对,可能马上就要有第三个了。
“母亲”总希望能给嫡兄生个弟弟,这样还能帮衬一二,但嬷嬷悄悄跟春兰说了“母亲”那肚子圆圆的,多半又是个女儿。
后来她知道自己能当仙女啦!
她想得更多了一点。
她想穿着上好的白色纱裙,配着宝剑,牵马游街!
她想亲自去东门卖糖糕的店给自己买一块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糖糕,她想见诗里的江河奔流,想看山花烂漫,听瀑布飞落,听人来人往。
她想在林中以酒邀月,伴那秋池水,以风声为指而弹叶为琴,以剑啸相和,舞那肆意人生!
春兰想不出更多了。
笼中被剪去飞羽的鸟雀见过鹰隼,听过悬崖高万丈如刀劈斧削,只能看着那丈许的高墙歪了歪脑袋道,先生说解有云诗中“千”、“万”乃是虚数,意思是“很多”。
但是她也见过山雀,听过密林绵延数里。
她看着府中那假山与矮木造林,她觉得此处小了些,于是她朦朦胧胧地懂了,林子应该有他们整个府宅那样大,走上一圈可以走好久!
这大概就是当年她被发现有灵根后,受不了枯燥的她耐着性子努力修炼的理由吧?
仙女可以在街道上行走,可以独自穿行那密林。
高墙里出生的小姐若是走到街上,便是不守妇道,独自入林不是私奔就是苟合。
会嫁不出去,姨娘会难受,“母亲”会讨厌她,还会连累家中的姐妹也不好找夫君。
春兰看着攒了六年,终于有拳头大光团时,她迷茫过,成为仙女还要多久呢?
是这光团能将我包起来了,我就是仙女了吗?
她不知道,她六年攒出来的,不过是能修炼的灵根有三品的修士一日能吸纳的量。
其实春兰刚听到全家流放的消息时她是有些开心的。
那是她还没发现自己再也当不成仙女了。
她只想着自己终于能离开那座每一粒石子她都无比熟悉的小院。
流放算什么?
她是仙女,总会有办法的。
只是嫡兄不想她再做仙女。
触手可及的东西被人生生摔碎。
只是城楼下穿着囚衣的春兰当时其实没太在意,她在贪婪的看着那灰扑扑的街。
嬷嬷说的是错的,不是每一家府宅的墙都是红的,也不是每一家门口都有石狮子。
但是春兰见到了绵延数里的密林。
死了很多人,春兰不太在乎,她只想用着这条烂命在密林里好好逛逛,她想看看真正的瀑布。
傻子官差给了她一个机会,于是春兰逃了。
被抓做了山贼娘子,她也不太在意,至少山匪会拘着她也会告诉她那是枣树、这是梨树、蛇怎样看有毒、如何避开老虎。
春兰见到了瀑布,有五个她这么高。
山匪说这瀑布很小,但是春兰当时很高兴。
世界一定比她想象得要更宽广。
然后山匪被剿了,她见到了梦寐以求的街道,不似她家乡那般铺着青石板,是满地的黄土,街角脏兮兮的乞丐。
空气中没有花香,没有食物的香气,也没有氤氲的茶香,是一刮风就呛人的尘土,是墙角处散发出的尿骚味,是一群满身臭汗的人挤在一起,劣质的布料掉着粉,是被子永远散发着酸腐味。
他们还不如那山匪身上干净。
春兰是这么嫌弃着牙行的人的。
深海的游鱼一开始也需要阳光,只是一直接触不到,于是它们就放弃了,在深海的高压下野蛮地生长,最后长得奇形怪状。
春兰可以等自己被卖进山坳后再跑一次的。
只是她曾是小姐,穿不惯粗布麻衣,她想至少三日得洗一次澡,即使她曾经穿着的是姨娘给她的旧衣也有人帮着她每日熏香。
山匪会帮她打掉树梢的蛇,会让抓来的女人帮她洗衣,有人帮她烧饭,有人帮她抬水。
可是山坳里的仙女也必须帮男人烧饭、洗衣、挑水、喂鸡、生娃。
那不是仙女。
于是不会飞的鸟雀将自己关进了金子打造的笼子里。
偶尔,春兰是会恨吴丽娘的,如果她将仙人的世界讲得不堪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春兰听完了其实也想象不出仙人的世界应有的样子,就连曾经震撼过她的那雪中松林倒悬的记忆也已被时间挫磨得朦胧。
百花楼里的姑娘都说春兰不太好相与,因为春兰好像经常瞧不起她们。
春兰只是妒了,她们从小见过那绵延的山,林做的海,有人还曾有爱她的夫君或曾有奉她为掌上明珠的父母。
楼里只有冬梅跟迎春什么也没有,所以春兰很喜欢她们。
迎春是春兰从杂役里抓出来的。
冬梅是春兰央着吴丽娘提上来的,那丫头要姿色没姿色要才艺也就是个半桶水的,能做个二等小花就是头了,能爬上花魁的位置,全靠春兰拉了一手。
桃……花?
她家里姐妹多,长姐如母了,帮姑娘穿衣盘发她确实有一手……
哦,对了……
春兰其实记得,离开百花楼后,第一个来找春兰的就是桃花……
“大师”好女色,但出手也阔绰,好些个附近的寡妇就想着“大师”能看上她,给些银子让这灰暗的生活能松快些。
只有春兰知道,好女色的那个老头不是“大师”,那个看起来像跟班一样的青年才是仙人。
桃花怀孕四个月了,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她以为春兰有钱,求春兰帮她。
毕竟……
“大师”有过那么多女人,唯独只帮春兰赎了身,所有人都知道,整整一百灵石。
“你要我怎么帮你?”春兰问。
吴丽娘怎么可能放桃花走?
又怎么可能放任桃花生孩子不接客?
桃花捂着小腹一脸坚毅,“借我个地方,让我藏半年,生完孩子我就回去。”
春兰说:“我先问问。”
地窖里,青年问春兰:“她死了你会伤心么?”
春兰木讷道:“不会,我只想看看她的记忆。”
青年笑了,将铲子戳在地上,半截满是伤痕的藕臂带着断指还露在面上,青年不知从哪里拿了一粒幻石出来丢给了春兰。
这次的画面是一个女人,身上挂满了银铃在岩洞中赤足跳着怪异的舞,春兰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了。
失去成为仙人能力的春兰是习惯了呆在金丝笼中的鸟雀,她没有了冲向高空的决心,她就希望呆在那金子打造的鸟立架上,随着主人看着世间百态,听风穿林打叶,看水落看花开。
那光怪陆离的“记忆”成为了春兰唯一的慰藉,只是她再也找不到能震撼人心的画面。
她拿出了另一粒石头,凌霄的记忆她看了第四百三十一遍,她已经记得了每一片蛇鳞的形状。
——
朗月叹了口气,成年人的想象力本就不如孩童,幻石不过是想象力的衍生。
从九岁孩子能看见松林倒悬,游鱼越海,到后来不过是黑蛇盘梁……
春兰的想象力要枯竭了。
当人尝到了甜头之后,还愿意回去吃苦吗?
不,ta只会再加一勺“糖”。
——
春兰从地窖上去时,院子里的桃花捂着肚子正在对青年千恩万谢。
她表达了她的不满。
青年笑了,他说:“只有痛苦才能成就美好。”
春兰很聪明,她把想要藏起来的桃花关在地下,没有给她留吃的。
桃花小产了。
春兰捡走了那个像小老鼠一样血呼啦扎的玩意,哭着对桃花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大师’竟然这样对你。”
她对桃花说,孩子没了,你别伤心,要保住命呀!
孩子还会有的!
你要补好身子,你等等,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春兰端上来了一碗肉汤,桃花将碗底都舔干净了。
那是一道……世界名菜。
你猜不到么?
真的猜不到么?
嘻嘻。
春兰告诉了桃花真相,桃花疯了,春兰获得了新的震撼人心的“记忆”。
然后是更多的楼里的姑娘,还有来调查真相的仙女。
仙女?
还不是死了。
仙女大多数很怕男人,也是也是,高高在上的仙女怎容人玷污。
不像我,脏了就脏了。
只是……有个仙女好像不太一样……
春兰听别的仙女叫她……
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