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峮日夜兼程赶到了南州郡, 这儿的确守卫严密,可南州郡被群山连绵环抱,此处兵力又有限, 不可能将每一处山路都做到严防死守。
陆峮便熟练地做回了老本行。
在山里混了几日, 他就又成了铜钱村那个高高壮壮的黑脸猎户。
戍守城门的士兵看着他这模样,下意识就想后退,可猛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威风起来了。
“你!做什么的!进城做什么!”
陆峮眼中冷光一闪, 将沉甸甸的背篓卸了下来, 掀开上面的大叶子,露出里面儿的野物皮毛等:“官爷,俺打了些猎物, 听说南州城里的大爷们都爱吃这口, 这不就想着来闯闯运气。”
一口地道的南州口音,还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畏缩小心。
士兵对着生得格外壮实些的乡下汉子顿时没了什么紧张害怕的心理。
士兵粗鲁地翻了翻, 那里边儿除了新鲜的肉和一些皮毛,上边儿还有一些风干了的山菌子和其他山货。
这可就难得了。
没有那些个危险东西, 士兵说话便随意了一些:“瞧你这些东西的品相, 也不怎么样嘛。”
陆峮呵呵笑着,熟练地摸出几个铜板塞给他:“官爷通融通融。”
伸出的手遍布着风霜痕迹,弓弦勒出的痕迹分外明显。
士兵对他的上道表示很满意:“行了,走吧。”
陆峮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连声感谢了好几道, 这才背着背篓走了。
后边儿传来士兵和别的同僚说话的声音。
“我可是听说了,那天子府上来了个娇客, 他们府上的管事放出了话正是需要大量精细东西呢。
我瞧他那些东西成色还不错, 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天子府是什么地方啊?要是没人引着他能去那地儿卖?”
那人砸了咂嘴:“我倒是好奇, 这天子的女人得美成什么样子?能叫他心甘情愿给她花那么多钱?”
那些人的话成功惹怒了心情本就很沉重的陆峮。
天子的女人?放什么屁!
那明明是他老陆家的媳妇儿!
·
柔风院
从外边游玩回来之后,崔檀令有些无聊地掰着珍珠手钏上莹润漂亮的珠子,这里的日子太无聊了。
虽然从前在府里,在宫里的时候,她也不见得做了什么实事儿,但总能与人说说话,陪着一块儿去外面看看她心爱的花。
哪里像现在。
去外边儿走了一趟,反倒叫她心头愈发沉重起来。
似乎老天爷都看出了她的无聊,管事笑眯眯地在院子外求见。
一见了她,就高高兴兴地将奚无声要举宴邀请众人的事儿说了出来。
着重强调了奚无声想要她一同出席的心愿。
崔檀令抬起眼,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我去?”
看着管事谄媚的神色,崔檀令心中迅速升起一个想法——难不成是奚无声想要向众人炫耀劫来了她这个人质?
此人心思竟然如此恶毒!要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崔檀令脸绷得更紧了。
管事看了有些发愁,决定再提示一下:“南州城中有许多贵女,对主子一见倾心。娘子过去,正好也能给主子……”
他说得含蓄委婉,崔檀令成功理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替他掌掌眼?然后看着他娶了人家之后没过多久又将人给抛弃?”
就像被他留在长安城里的谢微音一样。
看清楚了崔檀令脸上的嘲讽之情,管事有些尴尬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主子待您是不一样的……”
人质嘛,的确是要不一样一些。
见她油盐不进就是不去,管事没辙了,只得回头去找奚无声。
崔檀令还没清静好一会儿,又听得紫萝跑进来,说是奚无声来看她了。
谁稀罕他来?
崔檀令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察觉到那道白色身影慢慢靠近也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喝着茶。
“你喜欢这茶吗?我叫人再给你送些过来。”
奚无声看着神情无聊的女郎,声音依旧柔和。
崔檀令不想理他,但出于礼貌,还是摇了摇头,呵呵笑道:“侯爷留着作你今后的聘礼吧。”
聘礼?
奚无声有些迷茫,随即又反应过来,清俊脸庞上露出一个笑:“我怎会用这些东西就打发了去?”
他会将这世间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捧在她面前。
他来无非就是想说叫她出席宴会的事儿。
崔檀令不想与他私下里有过多接触,只好事先声明:“你要我去可以,可我不会替你参谋。”参谋什么,自然是哪家的女郎更好更适合嫁给他了。
为了别再出现第二个谢微音,至少不是由她作的孽选出这第二个苦命女子,崔檀令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前说清楚。
奚无声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听着她愿意出席宴会,也就高兴了许多。
奚无声走了,崔檀令哼了一声:“紫萝,快去燃些香。”
紫萝从前只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不知道怎么怎么调香压香,树一走了过去:“我来吧。”
她是崔府培养出来的暗卫,除了武艺,燃香煮茶也都是要学的。
眼看着树一上岗的第一天就如此上道,紫萝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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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一成功地留了下来,见奚无声都默许了这事儿,原本有些担心此女来路不明的管事也只能低调去调查了一番。
得知此女乃是南州郡内一处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前不久死了耶娘,被狠心的兄长嫂嫂拉出来想卖给他们镇上六十七岁的富商老头作第十八房小妾,她宁死不从,这才有了街头被打,遇见了好心人的事儿。
树一的背景自然是被崔氏安排得没有一丝错漏的,光明正大留在三娘子身边服侍的她十分尽责,并在紫萝忧郁的眼光中忙前忙后,为崔檀令排除身边可能的危险。
小到茶盏绢帕,大到被褥枕头,全都被她给细细查验了一遍。
崔檀令见着她忙忙碌碌没个停下的时候,不由得叫住了她:“青萝,你歇会儿吧。”
青萝是她新给树一取的名字,毕竟总不好直接叫她在崔府时的暗卫名。
听到这个名字的紫萝松了口气。
她才是大姐!
不过看着树一平静中隐含着别的什么东西的脸,刚燃起事业心的紫萝又怂了,跟着崔檀令开口:“是,是呀,你要吃些什么吗?小厨房还有好几个红糖馒头……”
红糖馒头,那从前是她在家想吃都吃不到的精贵东西呢!
树一摇了摇头,坚持将床上里里外外翻了一遍,顺便给崔檀令新换了床被子,又用鎏金浮雕花卉纹汤婆子给滚了一边儿,被褥不仅暖暖和和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树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下三娘子睡着才叫舒服。
崔檀令不等她开口,就叫她下去休息:“今日你也累了,快下去歇着吧。紫萝也是,别守夜了,都去歇着。”
树一习惯性地就想揪起眉头,在敌人的地盘上,她怎么能放松警惕任由三娘子一个人待在这儿呢?
但是崔檀令态度坚决,树一与紫萝两人对视一眼,怀着对彼此的试探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树一虽然是崔氏培养的暗卫,可为了叫奚无声他们看不出错来,也是实打实地挨了一顿打的。崔檀令便叫府上的老大夫给她开了贴药,里面有安神的成分,喝完之后正好一觉睡到大天亮。
注意到她说话时紫萝那副渴望的神情,崔檀令犹豫了一下:“你也喝一点儿?”
可以吗?
紫萝赶紧点了点头。
这药能乱喝吗?崔檀令不敢确定,只将老大夫开给自己养神安眠的药丸给了紫萝一颗。
她还太小,叫她守夜伺候自己,崔檀令总觉得有些不太适应,索性都去睡个大觉好了。
奚无声举宴的日子就在明日,崔檀令想着今日出去时看到的香桃母女,还有其他百姓那副麻木凄惨的模样,头一回觉得自己盖着的云缎锦被也没有那么柔软舒适了。
崔檀令这夜睡得不太好,紫萝清晨过来给她打水洗脸时都吓了一跳:“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崔檀令摇了摇头,也没叫她在自己脸上再抹那些个香粉脂膏,清水出芙蓉的一张脸上带着淡淡的青影,这点瑕疵却不见损了她的美貌,反倒愈发显得有一种姑射神女的飘然风韵。
既然是作为人质出席,那定然不能装扮得过于华丽,要不然岂不是白白叫旁人笑话吗?
崔檀令没有同南州郡里的这些女郎娘子们打过交道,希望她们性子能够可爱一些,不要打扰到她发呆。
可那穿着淡紫色绣如意双相十二幅破仙裙,头戴白玉芙蓉步摇的美貌女郎出现时,原本热闹的宴席上陡然一静。
崔檀令对这些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她坐到府上女使指引着的位子上,只是……
她蹙起眉头:“怎么在这儿?”都快与奚无声的主位挨在一块儿了,岂不是叫大家抬起头一次就要见识一番她这个人质的窘样?
崔檀令表示不接受。
女使有些慌忙,忙去请示管事了。
奚无声穿着一袭月白色宝相花刻丝圆领锦袍,外边儿披着一件佛头青白貂皮大氅,厚实的衣裳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有一种羸弱之态。
他走过去,对着拒不配合的崔檀令无奈地笑了笑:“你是我的贵客,坐在这儿有何不可?”
什么贵客,这人一张嘴就是骗人的话。
可见是个下贱之人。
崔檀令轻轻冷笑一声,这样绷着脸不说话的冰霜美人在清癯青年含着无奈笑意的注视下愈发显得动人心魄了。
宴席上的人不少,大多都是南州城里的官员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过来赴宴,没料想到见着这位自诩正统的奚朝天子这副儿女情长的模样。
面上都是笑呵呵,心里边儿却在想,管你是什么正统不正统呢,连个婆娘都把持不住,还能管好这天下?
追随奚无声的武将郭荆威严地扫视一圈,他是从先帝时期就坚定保君为国的大将军。先前陆峮与其他叛军势力发展起来时,他就想带军平叛,可那时长安城就剩他一个得用些的武将,大家都指望着他守卫住长安。
等到天下易了主,郭荆心痛奚朝祖宗基业都被葬送了,对着陆峮自是无法诚心归顺。
既然奚无声有心光复奚朝,那他自然也不会做新帝的走狗,忠心耿耿地护送他到了南州。
南州不比长安,民风更粗犷些,对着天子的敬重也只是因为他手中的刀剑军队。
想到这里,郭荆虎下脸:“陛下,快开始宴席吧。”
说话很是直接,并未顾及到他的颜面。
奚无声脸上的笑意一顿,对着崔檀令轻声道:“快坐下吧。”
说着,他回了主位,抬了抬手,女使们身影翩翩,为诸位客人奉上美味可口的吃食与醇香珍贵的美酒。
崔檀令坐在离奚无声较近些的右席,稍一抬头,就能看见坐在奚无声左手边第一席上的中年男人正皱着眉盯着她。
他一瞧就是个五官,生得高高壮壮的,脸也黑黢黢的,盯着人的时候看起来很凶。
崔檀令却不怕他,只淡淡挪开视线。
比他更壮的她都见过!
崔檀令无所事事地在走神发呆,离主位略远些的客人们却在小声说着什么。
“阿娘,那位娘子……就是陛下的新宠吗?”
南州城地方不大,她们自然听说了天子府上管事这几日采买了不少精致东西的事儿,为的是谁,自然是府上唯一的娇客了。
中年妇人点了点头,看着崔檀令如娇花照水一般娴静美好的侧脸,忽地道:“乖女,阿娘再给你找门新婚事吧。”这人长得这么漂亮,她乖女争不过啊!
底下人在窃窃私语什么,奚无声不知道,哪怕猜到了些许,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与崔檀令一同出席在宴会上,众人将他们视作一对的那样羡慕、嫉妒打量的目光,都叫他觉得愉悦。
崔檀令绷着脸坐在座位上,树一和紫萝站在她身后,见着她背影伶仃,似乎连发髻上垂下的白玉珠都散发出一股不高兴的意味,不由得心生怜意。
紫萝凑上去,给她指了指掐丝珐琅龙凤纹高足碗里盛着的菜肴:“娘子,奴婢听说这一道菜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新鲜野猪肉呢,滋味可美了,娘子尝尝吧?”
猎户?野猪?
崔檀令勉强提起些兴致,拿着长箸捏了块尝尝。
“味道不错。”
见她吃了,紫萝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席上多觥筹交错,即便是奚无声,为了叫当地官吏更好顺服自己,也得屈尊与他们饮酒谈笑起来。
余光瞥见崔檀令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奚无声既是心疼,又是无奈。
……若他还是长安城中的天子,又怎会强迫自己去做这些事!
他做些违心之事便罢了,却不舍得崔檀令受委屈,便开口叫郭荆的妻女上前与她说说话。
得了自家主君一个眼神的陈夫人和郭柔晴顺从地上前与崔檀令交谈起来。
只是在称呼上她们有些拿捏不准。
是叫娘子,还是叫夫人?
崔檀令见着她们笑吟吟地过来,也不好驳了她们的面子,主动开了口:“二位是……”
陈夫人母女做了自我介绍,崔檀令便也点了点头:“唤我一声崔娘子就好。”
崔娘子?看来陛下还是没过明路,眼前这位美貌惊人的女郎还没个名分呢。
陈夫人看了看自己容貌娇艳的女儿,此时她正一脸兴奋地和崔檀令说着话,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这位崔娘子在,她想成为天子的正妻会更加艰难。
崔檀令打起精神与陈夫人母女俩交谈,心中不知为何一动,微微转头去看,与举宴所在的小院隔着一片池塘的长廊忽地出现一道魁梧挺拔的身影。
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还想再看看,却被奚无声给叫住了。
“你喜欢吃的江瑶清羹,快用些吧。”
崔檀令摇了摇头,紫萝却主动盛了一小碗递给她。
崔檀令有些不高兴:“你吃你自己面前的就是,管我做什么?”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距离近些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一时间神色有些莫测。
奚无声有些失望,但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他就已经学会知足。
崔檀令不管他们,再扭过头去看时,长廊上已经没有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情绪有些低落。
见崔檀令不知为何淡了兴致,都敢对着奚无声正大光明地‘不敬’了,陈夫人颇有眼色地停了下来,带着还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郭柔晴回了自个儿的席位。
郭荆要问,她就瞪了回去,人家都没聊天说话的兴致了,她们母女俩贴上去岂不是落得个尴尬处境。
之后的宴会上了些什么菜,说了些什么话,崔檀令都没心思关注。
奚无声看着她怏怏不乐的样子,又笑着与她谈论起歌舞丝弦来,崔檀令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郭荆皱了皱眉——
此女性情很是乖张!又是敌方皇后的身份,将她放在陛下身边,怎么看都叫他觉得不安心。
还是尽早处理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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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了柔风院,崔檀令闷闷地卸了钗环,泡了一个澡,又将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使打发出去了。
树一是身上的伤还没好,紫萝是年纪还小,两人都跟着她身后忙了一天了,都累得紧。
崔檀令索性叫小厨房给两人煎了一份安神汤,今晚没叫人守夜。
自个儿则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呆。
自从到了南州之后,她晚上就总是睡不好觉,哪怕紫萝将被褥堆得厚厚的,她也还是觉得身子单薄,手脚都透出一股幽幽的凉意来。
若是阿娘在,听到她这样怕冷就要叫人去熬红糖小丸子给她吃了。
崔檀令吸了吸鼻子,模模糊糊之间睡了过去。
兴许是晚膳时吃的葱油鸡太咸了,崔檀令半夜觉得口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起来倒杯水喝。
柔风院这处寝室布置得十分精妙,她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织花地毯上时,素白的手指不小心擦过帐幔上坠着的金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崔檀令没当回事,只拎起坐在小泥炉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正准备喝,余光却无意间瞥见窗外闪过一个黑影。
是谁?
崔檀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惧,握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个更趁手的东西,却看见窗子动了动。
动了动?
崔檀令咬紧了唇,花瓣一般柔嫩红润的唇在此刻也失了色。
那步步锦窗棂终究还是被完全推开了。
跳进来了一个身量劲拔,衣衫灰扑扑的魁梧汉子。
崔檀令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那人朝她走来时的身影,既熟悉,又带着一股令她忍不住后退的戾气。
陆峮捏住她瘦得来似乎只剩下薄薄一层美人皮的面颊,粗声粗气道:“傻了?连你郎君都认不得了/w.W,w.52g.G,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