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已近京城,但见道上过客甚多,有些是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丽的富家子弟,有些则是赶着重载骡子的生意人,其中有的生意人衣着儒衫,背插长剑,显然是些落魄穷士,为谋生计而暂充商贾。
正行间,天上忽然黑云密布,狂风顿起,眼见得一场大雨将临。道上行人连忙匆匆行路,驴载客商更是急急赶程,长鞭吧吧声响不绝于耳。
韩子也忙催动坐下健马,一气超越七八匹富家儿的坐骑,那些被超越的富家儿又惊又气,连连抽打自己坐骑,那马儿却只声声悲嘶,一时又哪里赶得上韩子的健马?
又奔驰了一阵,前面已经看见了一家屋宇很大的客栈,韩子不由精神一振,正要纵马上前,忽听身后哗啦一声,有人 “啊呀”喊出声来。
韩子勒马回头一看,只见一匹瘦驴倒在路旁,驴背上装载的货物散落一地,一旁却站着一位二十上下的青年儒生,呆呆地看着那倒地的瘦驴,想是这驴年老力衰,长途奔波累得垮了下来。
韩子上前一看驴子,皱眉说:“糟了,驴子已没救了。兄台可有同伴?”
那年轻儒生说:“小弟只是单人行路,初次经商,这驴子和货物本钱都是向人借的,哪料驴子死了,这可怎生是好?”
他话语从容、神色安详,那样子倒像是在说一件同他本人无关的旁人的烦难事情。
韩子见那地上货物包袱皮均已湿了,又问:“这都是什么货?”
年轻儒生说:“不过是些绸缎而已。”神态依然不愠不火。
韩子却道:“绸缎湿了,却怎能卖得出去?我把这马借你,你快把货物先运到前边客栈再说。”说着把货物朝马上搬。
年轻儒生说:“这如何使得?萍水相逢,兄台如此高义,可敬之至,可佩之至。”说了一通谦话,这才帮着韩子一起搬运货物。
两人一马来到客栈门口,店小二一见两个儒生都像落汤鸡似的,立时仰起脸道:“两位客官听了,小店客房上等未满,中、下等都已满了,请另寻去处吧。”
韩子把马丢给那年轻儒生,大声说:“我就要上房。”
小二说:“那好,好,不过公子爷,小店的规矩,是先付房钱。”
韩子左手一扬,噗的一声,一锭银子正好打中小二脚跟,
小二痛得一咧嘴,但见那锭银足有五两,就是把他们店内的全部十间上等房都包下来也已够了,所以痛在脚上,却笑在脸上,连连弯腰赔笑:“公子爷先请上房更衣用茶,小的马上过来服侍。”
韩子走进客栈大门,果然迎面厅上都已坐满了人,厅中一式六张八仙桌,除去靠墙角一张,都已满坐。他回头待要招呼那青年儒生同坐,却不见那青年儒生影子,连忙转身寻找,才知道他正在受店小二的数落。
那青年儒生本来跟在韩子和店小二身后进来,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小二就转身把他拦住了。“慢着,尊驾有何贵干?”
青年儒生说:“在下住店。”
“住店?你没听我刚才说的?中等、下等客房已满。”
青年儒生说:“那我住上等。”
店小二歪着头端详青年儒生:“你住上等?不像呀!”
青年儒生不解问:“何谓不像?”
店小二仍然歪着头:“你能住上等吗?身上那套湿麻布杉,烘干了也不值一夜上等房的钱呀!还有什么?喔,背上有口剑,这剑我猜一定是竹片的吧,你这号儒生我可见多了,穿一领布衫,算是学问,背一口竹剑,又算是本事,其实呢,身上的钱统统抠出来,还不够吃顿猪脑杂拌饭。”
话音刚落,大厅内就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里落脚的大多是财大气粗的富商,也有几个富家公子,像韩子那样的儒生却很少,他们本来酒桌上闲聊无事,此时戏弄一个穷儒,不由得都兴味十足,喝彩起哄。
韩子见了不觉心头起火,站起身就要出面干涉,还没动步,旁边桌上已有人抢先跑了过去。
这是一位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儒生,他年纪虽小,身材倒已有店小二那么高。他站到店小二面前,怒声说:“小二,你岂可侮辱斯文?你不要以为这位先生现在穷,岂知他将来会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尔可知晓?”
店小二嘿嘿笑道:“小客官,我们店家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做善事的,你可知晓?”
少年儒生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两,啪的丢到柜台上,说:“这位先生的银两我付了。”走到门口对青年儒生说:“兄台,来吧。”转头又喊:“小二,把马牵走!”
小二眼见那少年儒生的银块也不算小,只好答应着去牵马。
少年儒生同青年儒生携手而行,走过小二身边,那少年儒生忽然动作灵敏地抽出青年儒生背着的长剑,刷的一下送到小二鼻尖下,大声说:“尔可看仔细了,这把剑是竹的还是铁的。”只见此剑青光闪闪,随手一弹嗡嗡有声,显然是口质地优良的好剑。
那小二吓得一缩鼻尖,哪还敢多言,垂头缩颈而去,顿时又惹起众人一场哄笑。
韩子对少年儒生的举动甚为欣赏,满面笑容地站起身邀两人同桌而饮。
那青年儒生先向韩子拱手,又向少年儒生拱手,郑而重之地说:“两位萍水相逢慨施援手,小弟感激!小弟贱名刘秀,南阳人氏,请教两位兄台大名。”
韩子说了自己姓名,少年儒生也说了自己姓名,原来他叫邓禹,今年刚十四岁,是到京城来游学的。
刘秀喜道:“小弟也是到京城求学的,只因家境困难只得做点小买卖,岂料未到京城已是驴死货损。”
韩子慨然道:“刘兄既要求学,岂能又分心做买卖?这样好了,小弟此马也是朋友所赠,就送于刘兄,拿去抵驴价,这里的一点银子,就给刘兄作求学之资。”说罢掏出二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到刘秀面前。
刘秀忙道:“这如何使得?如此厚赐,小弟我……”
邓禹叫道:“大哥就不要推辞了,韩大哥可是一片真心。小弟要有银两,也是如此相送。”
刘秀只得向韩子拱手道:“刘秀日后若有进益,全是韩兄之功。”
韩子笑道:“小事何必挂心。刘兄,刚才这小二实在无礼,可是他猜你背的是一把竹剑时,你猜我怎么想?我也以为他这下猜得不错。”
邓禹笑道:“刘大哥如此气概,岂会背竹剑。”
韩子道:“那也难说。”当即把半年前在南阳见到许多竹剑儒生的事说了,两人听了,一齐大笑。
三人初次相识,杯酒言欢,竟然谈得十分投机。
韩子见刘秀言语谦和,却无丝毫卑微之感,顿时感到这是一个气度极大的人,因而倾囊相助。
那邓禹年方十四,言谈举止却多有出人意表之处,况且豪气迫人,对武功文学也自有独特见解,韩子更是暗暗称奇。
三人饮得均已七分醉意,犹未尽兴,只是连日赶路,都觉困倦,约定明日一起进京,这才各自休息。
次日一早,三人离开客栈。临行之间,小二满面谄笑相送,假作结账:“三位客官银两都有多余。”
韩子说:“多的就赏你了。”
小二连声道:“谢大爷!”
邓禹又说:“再送你五个字。”
“小人洗耳恭听。”
“狗眼看人低。”
小二一愣,韩子、刘秀、邓禹同声大笑,扬长而去。
三人进人京城,都要各自办事,议定三日后一起到京城最有名的经学大师扬雄的学堂里去听扬雄讲学,这才分头而去。
韩子此次进京是来拜见师叔祖祁连子林冰的,祁连子几次到长安,都住北门内的上京客栈,韩子也就直奔北门而去。
到了上京客栈,店家找遍了每一间房,却并没有叫林冰的客人。韩子断定是自己早来,当下也不多问,要了间客房住了下来。
看看天色已晚,仍不见祁连子到来,韩子只得先去大厅用饭。
刚刚回到客房,忽听小二喊声:“韩客人,有客访!”韩子不由得奇怪,他在京城并无熟人,而且今天方到,哪来的客人?
迎出一看,竟是一位妙龄女子,那模样十分端丽,嬴云和刘湘君相比之下也有不如,只是陌生得很,实不知她是何来路。
少女问:“您是韩先生吗?”
韩子说:“在下韩子。姑娘是……”
少女急急说:“我叫阴丽华。请找个地方,有要事相告。”
韩子一惊,他几个月前就听过阴丽华边塞夺魁索城的事迹,却不知她是个如此美丽娇小的姑娘,忙把她让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