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王慢慢地把玩着一柄如意,白翎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夏王缓缓开口道:“振恒身后的事宜怎么样了?”
白翎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父亲的名讳,被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震惊了一下,却立马回道:“家中一切安好,多谢王上挂念。”又觉得这是个好歹提一提自己弟弟的好时机,若是能让王上松口把袭爵之事定下来,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于是道,“臣弟纯孝,父亲安葬的事宜必要亲力亲为,亲自过问才是……”
夏王听到此处忽而笑了笑,随即打断道:“振恒走前可留给你什么话?”
其实白翎根本没听到什么父亲的遗言,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当时在敌军右翼,只听到父王和十万定远军全军覆灭,被昌爻坑杀的消息,以及一句让她立刻离开的“海门关”,就连父亲的尸首都是后来她又好几次前往战场,冒死才寻回来——这还没寻得完全。
尽管天气已经渐冷,但万人的尸首在几天几夜之间,加上蛇鼠虫蚁的啃食腐烂,那种味道仿佛又身临其境,白翎逼迫自己别再去想,专心回应王上才是要紧事。
但白翎觉得这题不该这么答,脑海中却忽然冒出她在父亲的逼迫下,读过的为数不多的文章里的一句话。
“父亲嘱咐臣女.......吾父子无功德,皆为王上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
白翎说起来只觉得这话体面,半晌没听见声响,抬头却瞥见主座上的人眼含泪光。
自己这话说得这么好吗?
白翎脑海中却忽然划过另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的死不会真的与王上有关,如今听了这话才后悔吧。
若真是如此……
夏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闭眼向后靠去,道:“寡人与定远侯……生死之交啊。”
这个白翎倒听说过一点,听闻当年唐国最强盛的时候,乐康胥带着唐军几乎打到京城,彼时夏王还是太子,当年夏文王在众臣的劝说下南巡——其实应该叫南逃,太子守在京都,还是自己的爹夜入唐军大营,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把刀架在亲征的唐王脖子上,逼着他退兵。
连一向崇拜父亲的白翎听了这个故事,都觉得想必多少有些润色的缘故,毕竟孤身进敌营,逼迫对方主帅,还全身而退这种事情,就是写在话本里,白翎都要骂一句胡说八道的程度。
如今看王上的态度,此事兴许是真的了。
但王上也不再多说此事,只待这阵白翎看得莫名其妙的悲痛过去,问道:“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终于问到重要的了!白翎激动万分,从座上起身,道:“严老将军尚在前线章州城镇守,臣请陛下应允,让白翦领定远军,为父亲,为我大夏十万冤魂讨回公道!”
夏王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张文书:“你且来瞧瞧。”
白翎粗粗扫了几行,就感觉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西山的那口钟在她的脑袋里撞了一下。
那是一张雍国要求结盟的国书。
“你怎么看?”夏王似乎没什么精神,垂眸坐在主座上。
我怎么看?我想撕了看!白翎差点骂出声,却沉默了一下:“臣以为事发突然,只怕另有隐情。”
“你不知道?”夏王的眼神骤然射向她,白翎低头道:“臣实不知,还请王上明示。”
“柔然大举南下,已经从上游三河口,中段的浪堤渡过赤水,还有一路骑兵往居庸关而去。”
其实这三个地方都不在夏国境内,但居庸关是长城最后一道关口,再往南过唐国的蓟京,可就没有什么天险了,届时夏国绝对躲不掉。
柔然在中原各国北边盘踞了多年了,前朝还在时,中原一统,柔然都尚且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如今中原四分五裂,柔然那边就更让人头疼了,前几年还好,柔然的十八部落自从老可汗死后就四分五裂,更有大大小小的部族不计其数,虽然有散兵游勇偶尔南下劫掠,但也不成气候。前两年听说十八部落被一个毛头小子统一了,大家就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而如今赤水河刚一结冰,柔然就等不及了。
其实这份文书也不是两国结盟,而是赤水河上游,被偷袭的最严重的雍国,同柔然有着最长的边境线的唐国,以及离浪堤和居庸关都很近的夏国和财力最为雄厚的冀国四国结盟,共同抵御柔然。
其实白翎倒是觉得,四国结盟其实并不必要,之所以要弄四国盟军,不过是怕其中一方在抵御柔然时被其他人偷袭罢了。白翎沉思了半晌:“此事是雍国有求于我,不如冷一冷?雍国还需要劝服唐国与冀国……”
“他们已经同意了。”夏王道,“若此份文书寡人回一个否,只怕三国会趁着夏国新败,毫不犹豫地攻打夏国。”
要脸吗!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白翎本来只是怀疑冀国和雍国勾结,如今这不是赤裸裸地告诉她,就是勾结了,而且成功害死了她爹和定远军的主力,她还得忍气吞声地认了!
三国已经结盟,摆明了就是来趁火打劫,夏国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王上……圣明。”白翎道,“臣与臣弟必然不负王上隆恩.....”
夏王道:“你这一口一个臣弟,怎么,最近萧澈没往定远侯府跑吗?”
白翎心里咯噔一下:“太子殿下确实曾亲临定远侯府,感念当年父亲于武学上曾指点一二,亲自吊唁,以示抚恤旧臣之心。”
夏王缓缓起身,不知道在书架后找着什么,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寡人的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但寡人总要为他们打算。”
夏王从一堆文书中拿出两卷诏书,道:“你要理解寡人。”
白翎心里那种不安的预感更强烈。
通常来说,就白翎所知,上边的人对你说什么“你要理解我,我也是有苦衷的”通常不代表人家看重你,好一点的是丢给你一个干得好没什么奖励,干不好要担骂名的苦差,坏一点说不定下一秒就对你掏心掏肺了——物理上的那种。
白翎很慌,生怕他下一句是:“寡人怕儿子们压不住定远侯府,只好抄了定远侯府替王子们铺路,你们一家就受点委屈掉个脑袋吧。”
“这是两道旨意,你且挑一个。”夏王道。
白翎道:“王上要将定远侯府的命运交给天意吗?”
夏王道:“两道旨意,其一,白翦继承定远侯的爵位。”夏王指了指另一个,“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白翎一时没反应过来:“赐婚?白翦吗?”白翎满脑子都是哪家姑娘这么可怜,要嫁给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赐婚东宫,寡人担保你是未来夏国的王后。”
白翎一阵无语,毫不犹豫地选了点了点第一个:“多谢王上成全。”
“不再想想了。”
“臣本就有婚约在身,如何能进宫。”白翎也大概猜出来是萧澈的主意,道,“太子大恩,臣感激不尽,何以克当。”
“好,寡人答应你,待白翦在与柔然对抗中归来立下军功,旨意就送到侯府,在此期间定远军一切照旧。”
话说到这儿了,白翎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还算是惊喜——毕竟她以为对于白翦承爵的事情还要拖拖拉拉有更大的军功才能松口:“王上金口玉言,臣感激不尽。”
夏王面露疲色:“还有事情?”
“王上保重身体,臣告退。”
待那一道利落的倩影离开御书房,夏王摇头笑道:“澈儿啊澈儿,你费心经营的安逸,人家可是看都不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