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栋六层高的旧楼。
白天，它淹没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毫不起眼。
晚上，它却是整个城市里最可怕的地方，当然，这是在鬼的眼里。
他叫钟小馗，姑姑给他取这个名字，也是万不得已。
她说，能压住一点是一点。
姑姑姓常，单名一个英字，楼里的人都叫她英姑。
整整十五年，小馗没有出过这栋楼。
英姑说，如果他出去了，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十五岁生日那天，她讲了一段往事，那段小馗一直在追问的往事。
那天晚上，彗星袭月，很多人觉得扫把星不吉利，可是旧楼里的人知道，如果正巧赶上七月十五，那就不光是不吉利那么简单了。
旧楼不远处的巷子里，一人身穿紫色道袍，一手桃木剑，一手三清铃，汩汩鲜血正沿着绑腿流下。
那人身后，一名女子怀抱婴儿，靠在墙角。
婴儿浑身贴满符箓，胸前一面八卦镜上冒着丝丝黑气。
婴儿好似力气极大，绑住襁褓的龙头法绳发出咯咯的声响。
“坚哥，你带孩子走吧。”
女子腿上的爪痕已经溃烂，每次抬腿都是钻心的疼痛。
“快到了，前面就是一心楼，再撑一下。”
男子话音未落，头顶上的路灯闪了几下，男子再一低头，地上赫然写了一个“死”字，汩汩鲜血正从这个死字里冒出来。
“咯咯咯……”
一阵笑声从漆黑的巷尾传来。
男子对着巷子里摇动三清铃，笑声不减反增。
“啪”，
头顶的路灯，突然灭了，整个巷子一片漆黑。
“咣当，”
旁边的井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顶起，次啦啦挪了开来。
男子没有半分迟疑，两张符箓空中一扬，化作两团火球，口念金光神咒，将符箓扔进窨井之中。
符火落下之处，密密麻麻光头剥皮的恶鬼嘶吼着往下退去。
男子一脚将井盖踢上，把桃木剑压在井盖上。
“咯咯咯……”
尖利笑声又近了几分，一阵阴风吹过，传来一阵腥臭。
“次啦，次啦，”
男子转身，借着一丝月光，看到身后的女子向他露出一脸狞笑，手中正在撕扯婴儿身上的符箓。
“玲妹，”男子一把拉过女子，三清铃在她耳边拼命摇动。
“啊~~~~~”
一道黑气从女子耳中冒出，尖叫一声往黑暗处飞去。
“被附身了。”
女子呼出一口大气，瘫坐在地上。
“咯咯咯……”
女子刚靠上墙壁，几只干枯黝黑的手从墙壁里伸出，一把将她的衣服死死抓住。
“坚哥，我撑不住了，你带孩子走啊。”
女子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双手托起，想把他交给男子。
男子一把拉开女子，将手指在墙上重重一擦，忍着痛用指尖的鲜血在墙上画了一道太清降魔符。
“没事的，你休息一下，我们一定能想办法出去。”
“咯咯咯……是吗？”
巷子里，一顶红色的花轿缓缓飘来，悬在半空。
苍凉悲切的声音从轿子中传来。
“把人家的宝贝孙子弄成这样，还想就这么走了？那我老婆子回去怎么交代？”
轿帘缓缓掀起，一张脸从轿子里飘了出来。
那张脸足有一人多高，一半在哭一半在笑，向着女子飘来。
“我挡住她，你快走，”男子捡起井盖上的桃木剑，向着那张脸刺去。
那张脸不躲不闪，噗嗤一声，一剑刺入眉心。
桃木剑所到之处，那张脸化为一团黑水，泼在男人手上。
“啊，”一声惨叫，男子的半条手臂顿时化为血水，桃木剑掉落在地上。
“坚哥，”女子挣扎着起身，刚要扶住男子，便被一把推开。
“快走，你快走，”男子将三清铃塞进女人怀里，左手捡起地上的桃木剑，护着她往巷子口退去。
“咯咯咯……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肉，味道就是好。”
“快去一心楼，跨进一心楼就没事了，”男子从怀里摸出一块雷击木，塞在襁褓之中，用断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栋六层旧楼。
女子摸了摸男子的脸，点点头，拼尽全力，拖着伤腿往楼的方向挪去。
“咯咯咯……死了心吧，你们走不了，今晚，你们都得死。”
又一张脸从轿子中飘出，张大了嘴向女子飞去。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听到男子念动金光神咒，那飞去的脸便是一顿，转身飞扑而来。
男子看着远去的妻儿，将桃木剑插入石板，摸出一张符箓，手指画圆，符箓顿时化作一缕清气萦绕周身，道袍无风自舞，整个人缓缓升到空中。
“咯咯咯……以身引雷，拼个神形俱灭，值得吗？”那张脸钻回花轿之中。
一时间，乌云蔽月，狂风大作。
男子也不多言，缓缓抬起手臂，一道天雷劈落，在男子身上游走一圈，顺着桃木剑指的方向劈向那顶红色的花轿。
花轿应声而碎，一团团黑气四散逃开，再看那男子，已如一团火球。
“咯咯咯……五雷轰顶的滋味好受吗？”
再看女子那边，她靠着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摇动三清铃，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挪着挪着就感觉有个东西挡住去路，女子也不多想，对着前方一阵摇铃。
谁知突然感觉有东西掉到她怀里，此时又一道天雷闪过，女子借着亮光低头一看，居然是一对血淋淋的耳朵。
再一抬眼，一个脸上裹着绷带的老太婆正盯着她笑。
女子尖叫一声，闭上眼睛继续摇铃。
“没用的，耳朵都给你了，老太婆听不见了。”
说着那老太婆就来抢女子怀里的婴儿。
女子本来吓得不轻，可一旦要抢她的婴儿，便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头顶开前面的老太婆往巷子口奔去。
“姑娘，小心脚啊，”老太婆戏谑得喊了一声。
女子刚跑出巷子口，感觉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一根几寸长的钢钉已经扎穿了脚面。
女子跌坐在地，一阵阴风吹过，刺骨的冷，钻心的疼，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冷汗混着眼泪滴落下来。
“哎哟，老太婆提醒过你的，这满街的断魂钉，怎么跑得掉。”
老太婆从腰间拔出一把菜刀，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女人走来。
“老太婆救你的命，你把手里的娃娃交给我，如何？”
女子没有搭理，拖着两条伤腿一步一步向前爬去。
“毒气上攻，姑娘，你的脚不能要了，”老太婆说着一刀一刀砍向女子的小腿。
一声惨叫，女子昏死过去。
正当老太婆掰着女人的手，想去抓女子怀里的婴儿时，一团黑雾气从地底冒出，掠过两人，老太婆一条胳膊掉在地上。
“邓婆，不是你的东西还是不要碰的好。”
黑气停在邓婆旁边，一滴一滴的黑水从黑气中滴落下来，柏油的路面被腐蚀出一个个洞。
“黑煞老七，老太婆只是路过，见她伤了，帮上一把。”
邓婆弯腰捡起地上的断肢，在衣服上蹭了蹭，接了回去。
“这娃儿你要是喜欢，带走便是，”邓婆说着让到一旁，手中的菜刀却是抓得更紧了。
那黑气轻轻飘到女子旁边，刚一接触女子，邓婆一刀便劈了过去。
一股黑水喷出，直射邓婆脸上。
邓婆躲闪不及，脸上瞬间被烧出一个大洞，一只眼珠滚落在地。
邓婆一声惨叫，捂着脸又是一阵乱劈。
“老东西，别逼我下死手，”黑气一阵颤动，好似也受了伤。
两人正要动手，地面突然一震，路边偌大一棵柳树瞬间枯萎，片片柳叶好似雨点落在几人身上，冒出丝丝白烟。
“她也来了？”邓婆嘟囔一声，赶紧退后几步，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那团黑气一看苗头不对，嗖得钻进地里。
“咚”地面塌陷下去，那团黑气好似被什么东西从地底揪出，又狠狠摔在路上。
黑气散去，一具浑身长毛的干尸好似被什么东西揉成一团。
“知道本尊来了，连招呼都不打，太没规矩。”
邓婆趴在地上，抖如筛糠。
“你的刀，很锋利么。”
邓婆赶紧一把扔掉刀，磕头如捣蒜。
“你走吧，向北三百里有一片沼泽，以后就待在那里不用出来了。”
“是，是，多谢娘娘，”邓婆起身连滚带爬往北去了。
一道婀娜的身影从枯萎的柳树后走出，一步步朝着地上的女子走去。
“放开吧，切莫执着，这娃娃身上的东西你们扛不住的，”身影在女子耳边柔声说道。
女子虽然昏迷，但是双手紧紧抱住襁褓中的婴儿，指甲抠进自己的皮肉。
那身影轻轻一挥手，女人双手被生生掰开，襁褓里的八卦镜闪出一道金光，直直照向那道身影。
身影一声叹息，又是一挥手，竟将那女子一条胳膊生生撕下。
鲜血喷涌而出，将八卦镜和符箓喷得一片模糊。
呲的一声，绑住襁褓的龙头法绳发出咔咔的声响。
“玲妹，”一道身影从巷子里走出，浑身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嘴里隐约能听出是在叫那女子。
女子听到呼喊，缓缓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坚哥”。
“快走，”男子吼了一声，摸起地上的菜刀，用嘴咬住，一刀划开手腕，鲜血沿着刀口流下，男子用菜刀在地上画出一道接一道的太清降魔符，一道道红光从符箓中闪出，挡住那个身影。
女子拼尽全力，往前爬去，二十米，十米，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渐渐地，那栋楼里的光已经照到了她的身上。
“你们以为进了这栋楼，就真的能平安了吗？”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踩着降魔符向他们走来，每走一步，脚上便冒气一阵黑烟。
“儿啊，娘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女子抹去婴儿脸上的血渍，亲了亲他的额头，用尽全力将他推上台阶。
女子看了一眼倒在身后的丈夫，撑起身子缓缓向他爬去，两人的手终究是抓在了一起。
楼里的一名女子抱起婴儿，转身向里面走去。
“放下，”外面那道身影嘶吼一声，刚要进来，被一道金光挡在外面。
“有种进来抢，”那女子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去。
“哈哈哈哈，别以为你们能压得住他，如果不把他送出来，你们都得死，”身影一闪，遁入黑暗之中。
英姑讲完，看了一眼小馗。
“姑姑，那个襁褓里的人是我吗？”
“不是你，我给你讲个锤子哦。”
“那我爹娘……”
“哎……都死了，”姑姑沉默了两秒钟，“要通灵吗？500块一次。”
“姑姑，我扫一个月的楼就50块，还得给你40块，会不会太贵了。”
“这也是我现在才告诉你的原因，我算过，到今年你应该差不多可以攒够500块了。”
“姑姑，我天天给你洗衣烧饭的，能不能不收我钱啊？”
“臭小子，你吃我的喝我的，不用花钱么？你身上那个劳什子东西不用花钱吗？你背上画符的用的朱砂，没有一百斤也有八十斤了。”
“姑姑，我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知道啊？我也想知道啊，通灵问你爹娘啊，500块一次。”
“……”
“今天是七月半，去给你爹娘上柱香，看在你生日的份上，供奉的水果和鲜花就不另外收你钱了。”
“姑姑，你答应过，等我生日就给我买几本书的。”
“哎呀，买什么书啊，楼上刚搬来的那个查博士，我看大包小包搬进来好多书，要看书你去找他借不就行啦，浪费那些钱。”
自打认字起，家里这仅有的四本书都快被小馗翻烂了，《天师御令》，《关圣帝君伏魔真经》，《传度诸雷符箓》是英姑找邻居借的，他们看小馗喜欢，就都送了他，还有一本《新华字典》是小馗五岁生日的时候小卖铺的孟婶给的。
每次一提到买书，英姑总是会找出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她总是对小馗说，看书在精不在多，和钱没关系。
“我去楼下谈生意，你下午把剩下的200张符都画好，错了没饭吃哦。”
“放心吧，这些符我睡着了都能画，姑姑安心谈生意，多赢点。”
“谈生意”是姑姑每天的重点，除了每月七号之前比较忙碌以外，其他时间那是雷打不动要去棋牌室报道的。
英姑的牌友总是那么几个，香烛店的九姑，算命摊的忠伯，广缘堂诊所的秦八爷，要是谁没空他们就会去拉小卖铺的孟婶。
这些人小馗也是熟络的，一来他们都在一楼开店，客人进出的多了，自然要多打扫几遍，小馗干活勤快，嘴巴也甜，他们也没少接济他。
再者他们都是十多年的老租客了，看着小馗长大的，也像半个亲人一样。
每次他们打牌，聊的都是捉鬼除妖，可这次他们商量的却是要不要杀了小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