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离恨天上,灌愁海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正打坐冥想。
突然心血鼓胀,忽的呕出一口鲜血来。
警幻忙掐指一算,竟发觉天机突变,已不似前番。
又推算后事,却毫无所得。颇又惊又怒,便寻了那一僧一道前来问询。
待僧道到时,便问道:“我既差你二人在下界巡游,缘何天机已变,却不见你二人回报?″
两人听说天机大变,唬的变了脸色,那僧人道:“我等微末道行,怎敢窥测天机。″
“恐是下界有异人出世,亦或是大能者操纵天机,哪里是我二人所能察觉的。″
警幻也觉有理,便运起法门,双眼纵出金光往下界看去,可遍观世界也没发觉端倪。
心里急切时,却偶然看到宁国府里正回丛绿堂的贾瑄,正欲细看时,只觉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不得已,便收了神通。
又对二人道:“我自来此界,世间无物不可察其枯荣,无人不能观其过往。今遇此人,竟不能久看,真奇哉怪也!"
那道人道:“莫非天机变化,就应在此人身上,他既是宁国府中人,莫不如设法见他一见,以探究竟。″
警幻应了,又让二人匿了身形,便施展起幻术来。
却说贾瑄自退席后,愤懑不已,心中一口郁气难出,又酒意上涌,踉踉跄跄的回到丛绿堂。
进了里屋倒头便躺下了,瑞珠见了,忙帮着除了鞋袜,掖好被角后便在床边照看着。
贾瑄正睡得朦胧间,忽觉不远处有人叫喊姓名,遂悠悠荡荡,寻声追去。
行不多远,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人迹罕至,飞鸟不惊。
正欲停下观赏,那叫喊声却又响起,不得已,只好弃了,随着那声音往前赶去。
又行数十步,其景却似变了个天地,白雪皑皑,一望无际。双脚踏上去,窸窸窣窣之声不绝如缕。
贾瑄正欲回头,却听到一阵歌声,抬眼看时。
自目所能及处的雪地边,有一婷婷袅娜的女子,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不过眨眼功夫,那女子就到了眼前,贾瑄连忙见礼。
问道:“仙子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而去,还望仙子开恩,将我带离此处。″
那仙子没说名号,只道:“我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女怨男痴。″
"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故而来此布散相思。″
又道:“你我相遇,绝非偶然,不如到舍下略坐,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贾瑄听了,竟随着那仙子,来到了一座宫殿前,殿前有一石牌,上书太虚幻境四字。
石牌旁边篆刻着一副对联,上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过了石牌,便见了宫门,上书孽海情天四个字。
又有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勘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贾瑄看了,心下有思,便更欲领略一二。
当下便随了那仙子进了二层门内,匾额对联数不胜数,不能看清,唯略见一处写着薄命司的殿门。
因而便向仙子道:“不如引我到这殿内观赏一二。″
仙子本不肯,奈何架不住央求,便带着贾瑄进去了。
进入门来,偌大的宫殿,只在地上摆着十二个大柜子,都用封条封了,只封条上并无文字契印。
那仙子便道:“这便是你们凡间各省的情怨官司,若观,只许观一省的,其他省的不许再看。″
贾瑄自忖贾家原籍金陵,便道:“我要看金陵省的。″
于是那仙子便从十二口箱子中,找到了金陵省的,随后又施了仙术,打开箱子。
贾瑄快步上前去看,那箱子中只有三册图本,命曰“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
贾瑄打开看时,每册只有十二页,每页上都有一副插图,在插图底下都有几句言词。
贾瑄一一看了,又都放下,只是不解其意,待要问时,那仙子却将那箱子重新锁上。
笑着对贾瑄道:“还是随我去观奇景吧,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扬起手帕,直往贾瑄脸上一拂,贾瑄便恍恍惚惚跟着仙子出了宫门。
没走多远,见一宫门大开,其间珠帘绣幕,雕梁画栋。
朱户似黄金铺地,琼窗如玉雪光照,奇香扑鼻,草木芬芳。
仙子忙引了贾瑄进去,正欲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奏与贾瑄听。
又想到此非局中人,而不能知其奥妙,又兼年少,不能解其咏叹感怀。
于是便取来了《红楼梦》原稿,贾瑄忙接过来看了,待其看完后,便依次奏了十二只曲。
贾瑄看过了书,又听此十二曲,只闻其声韵凄惋,又合其故事,真觉销魂夺魄,动人心神。
不过见书中各人大抵没个好下场,这十二曲中也尽是些哀伤悲怨之乐,心中不忍。
于是便问道:“这书系何人所作,虽其中故事精妙,文笔颇佳,更兼发人深省,万金不能易一字。″
“只这结局也太过残忍无情,让人不忍通读。我自读完后虽觉唇齿留香但亦颇有怅然若失,情思难属之感。″
“真个是繁华落尽终是梦,缘起缘灭总成空。不若请仙子将其改了,由我带回去,将来问世传奇,也是一件妙事。″
仙子道:“真是痴儿,竟还未开悟!"
又道:“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富贵时,但享富贵,落魄时,何悲何惨,也是应当。此乃天地至理。″
“人生寄一世,奄勿若飙尘。所经所历,乃前世有所系,今世有所定,正所谓前尘已定,不外如是。″
贾瑄道:“依仙子之意,人生皆乃天意所定,人力不能改。″
"那我等所经所历岂非如云如烟,如露如雾,一切皆是虚无的?″
仙子道:“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实而欲出。″
“其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此,动静虚实怎可察之?″
贾瑄道:“既如此,虚实难测,真假难察,此皆天意,然天意由何人何事所定,既定天意,其人其事又由何所定?″
“可见夫天无常实,亦无常虚。有人力则实,实则变。″
“无人力则虚,虚则惘。人力定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
那仙子道:“你果真是极具慧根的,今日相见,果不虚此行。″
“既然你深信人力胜天意,那这人事还用我来改么,是明是暗,是好是坏,全凭着你自己吧!″
说完又不知从何处取了一碗茶和一杯酒。
递给贾瑄道:“此乃千红一窟茶和万艳同杯酒,是我平日珍藏,还请品尝一番。″
贾瑄接过,先品了茶,又饮了酒,可茶无馥润、酒无淳香。只一丝苦糊之味萦绕不散。
仙子道:“我得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所蹈《红楼梦》之覆辙,是以特引前来。″
“品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今领你领略此仙闺幻境。″
"万万记得领悟世情,莫使前人哀书,而复后人哀前人也。"
“这一番苦味,你要好生牢记,正所谓千古幽梦同谁近,遍尝滋味我自知。″
话毕,又带着贾瑄原路返回,到原先那片雪地时,可哪还见得雪地。
只有一片树林,林边有一溪,溪中有一朵水芙蓉,贾瑄见了心喜,便伸手采了。
却不妨那仙子在背后一推,贾瑄耳边只听得莫失莫忘四字,便一头栽倒在河中。
贾瑄失声呼救,猛的惊醒了,可哪有什么仙闺秘境,此时正在自己房里榻上而已。
贾瑄原以为是南柯一梦,可回想起来竟纤毫不差,一时间怅然不已,又复念叨着莫失莫忘四字。
瑞珠见贾瑄如此模样,以为是被噩梦魇着了,赶忙去帮着擦了汗。
更了衣,又倒了茶让贾瑄嗽了口,才问起来。
贾瑄见此梦神异,如身亲临,又太过匪夷所思,不好说予他人,便随便编了几句,应付了过去。
而幻境中,警幻将贾瑄送出去之后,那一僧一道才现了身形,详问警幻贾瑄之事。
警幻道:“天机大变,却由此人引起,只他似未开灵窍,启神智。″
"我拿言语试他,可他所言又深含至理。的确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因此我便借《红楼梦》书稿暗与他说了此前天机未变时此界的既定因果。″
那道士道:“仙姑如此泄漏天机,恐是祸非福。″
警幻道:"那贾瑄身有大智慧,必不是凡俗之人,只怕又是上界的大能者转世历劫而来,待圆满后,复归上界。″
“这等人物,我们是得罪不起的,今番泄以天机,若能助他顺利圆满,便卖下了人情。"
“日后有所求,他也不好回绝,这便叫一饮一啄,自有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那和尚道:“仙姑所言,确实有理,只那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应劫之事如何安排?″
警幻道:“此界天机已不可预知,我们也要离开此处趋灾避祸去了,哪管的了他们,只随缘去吧。″
那僧道二人听了,忙下界了了甄士隐因果,又令甄士隐复归旧居之地。
警幻见诸事已定,遂带着僧道二人离开此界,匿了行迹,不知遁往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