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王宫纵然比别处温暖,但那道湖水,也已经是半冰半水。水中几尾金鱼,毫无生气地依在支棱棱的残荷边上。
红弦无心看景,到了王妃所住的院落,只见无数的宫人,手里拿着托盘,不停地进进出出。红弦随口叫住一个:“这位姐姐,千岁在忙什么哩?”
那宫人笑盈盈地朝红弦行了半礼:“秦二姑娘,您可来了,千岁方还念叨你呢”
红弦含笑道:“我前儿不才来么?”
说话间,只听西厢里出来一声:“白芷你又嚼什么舌头呢?”
红弦抬起头来,只看斑兰抱着两匹衣料,走了出来。
班兰看到红弦,眼睛一亮:“我说是您啊,可见到神仙了。今儿一早,咱们千岁就说脖子难受,逼着郡主亲自去请您。您想郡主的脾气,那哪儿肯呢?不过到底还是二殿下给劝住了千岁,只是这会儿,连碧兰奉上的参汤,都不喝了。”
红弦微微一笑:“千岁找我为的什么?还有,你们这是在找什么东西?这进一个出一个,院里都快进不来人了。”
斑兰笑道:“姑娘说笑,千岁在找明天进宫要用的东西呢。”
红弦听了,眉头微皱,心中暗道:小年进宫觐见帝后,是何等重要。该用的东西怎么可能到现在才开始预备?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么?难道是什么东西丢了,若是那样,该丢什么往里添什么,而这些人,手里拿的东西从衣料配饰,到各种摆设,不一而足,总不能明天要用的东西都丢了吧?
况且看这些人,看神色都喜气洋洋的,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儿的样子。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已经到了这里了,总不能调头回去。
红弦脸上含笑,也不等斑兰通禀,便径直往里面去了。
到了屋里,只看王妃满面愁惨容,郡主明簪一脸苦态,母女二人坐在那里,面色都是一样的难看。
看到这样的两个人,红弦心中,瞬间一个头有两个大。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
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该有这种主人哀愁,奴婢欢喜的样子。红弦转过头,看到端着如意的宫人白芷,恭谨有度地走了进来。
那神色,与方才在外面的时候,全然不同。
红弦心中暗叹一声:“这些宫人,莫不是会变脸么?”
面对这样奇怪的情况,红弦不敢怠慢,上前对二人深施一礼:“臣女秦红弦,参见王妃千岁,郡主千岁。”
郡主明簪见到红弦,站起身来:“你来了,正好,我记得咱们还有半局棋不曾下,走,咱们下完了的。”
王妃看了一眼自己女儿:“怎么,不看东西了么?”
郡主有些调皮的一笑:“不看了,我也知道,真有用得上的,您也不会给我。”说着,拉着红弦的手就要走。
红弦一头雾水,望着母女二人。
王妃苦笑一声:“你也不问问红弦过来做什么的,就要拉她走。红弦,过来先给我按按脖子。”
王妃下命,郡主拉扯,红弦站在那里,并不敢稍动一下。
王妃又命道:“簪儿,放开红弦,让她把话说了。”
明簪到底拧不过母亲,轻轻地松开了手。
红弦对王妃又深施一礼:“千岁之前派宫医为臣父诊治,今已奏效,臣父命臣女前来谢恩。千岁恩德,山高海深,臣女一家结草以报。”
王妃轻笑一声:“这样的套话也来与我说,秦红弦,我问你一句,你今天,是以什么身份进的王宫?”
红弦低着头,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复。
王妃哂笑一声:“那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红弦有些胆怯地道:“千岁之恩,山高海厚,臣女一家,结草衔环。”方说出的话,她也并不能做到一字不差。
王妃叹了一口气:“你以秦士清的女儿的身份来的,那我与你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退下吧。”
此时退下也好,总强似夹在这对儿莫名其妙的母女之间吧。
“臣女告退。”红弦又是深施一礼。
“你给我站住。”一向进退有度的王妃,忽然没了分寸。
退,如今是退不得的,留,平在她们母女之间,怕是也难说话。此时的手腕,还在隐隐做痛,她还要往回春医馆对面,看看自己的师父在不在,若是不在,她还要往城外去一趟,她现在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在这里耽搁。
红弦低着头:“千岁有何吩咐,臣女勉力而为。”
王妃再次问道:“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
红弦依旧低着头。
她的身份,她能是什么身份?京府丞秦士清与亡妻的女儿,逐日追星禹慕贤的弟子,小王爷汪明箴的师妹,明簪郡主的伴读,回春医馆的老板江渡舟……
这些身份,除了方才不被认可的秦士清之女以外,只有郡主伴读这一样,能同着明簪郡主的面说。
红弦轻声试着道:“臣女是郡主的伴读,千岁有何吩咐,臣女勉力为之。”
王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明簪,你出去吧。”
明簪郡主望着自己的母亲,大着胆子道:“红弦既是我的伴读,总是要跟着我的。红弦,同我走。”
红弦低着头,不敢看二人,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在争自己什么。
王妃望着二人,心里一苦,一个是自己疼了十几年的女儿,如今正在同自己闹别扭。而另一个女孩儿,是自己昔日好友的女儿,一样的惹人疼惜。
今天明簪是打定了主意,同自己闹。
自己没有太多的心力,与她们纠缠,方才两番斥问,已让红弦受了池鱼之殃,这一回,若还是向她发难,自己未免有些太欺负别人家的孩子了。
“你的伴读,我借着使半天,不行么?”王妃咬咬牙,向明簪问道。
明簪笑道:“母妃要借,自然使得,女儿在这里陪您,又有什么不好么?还是说,母亲您有什么话,要对红弦说,却又要瞒着女儿?”
王妃一时气急,拿手支着额头:“给我出去。斑兰,送郡主回去。”
斑兰上前,对明簪道:“郡主,别让奴婢们为难。更别让秦家姑娘为难,这屋里的地面,不是好跪的,您在这里,王妃千岁不好让秦姑娘起来。”
明簪盯着斑兰,看了两眼,一赌气,跺脚走了。
明簪一走,红弦的心里咯噔一下。
王妃轻轻地挥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诸婢退下,一时屋内只余红弦、王妃二人。
王妃叹了口气:“让你见笑了。”
红弦低着头:“不敢。”
“过来替我按按膀子。”
红弦道一声:“是”,站起身来,走到王妃,伸出右手,按着王妃的右肩。
“你的左手怎么了?”
红弦低着头,不知道要不要与王妃说出百草堂的事儿,如果现在说了,她就可以离开王宫,去找师父,不用夹着王妃与郡主这一对儿母女之间,她现在可不想劝架,这父子母女之间,但有龃龉,旁人说错一句话,他们能立马抱团冲这个外人来。红弦可不想做这个外人。
可是,她又不敢确定,王妃知滇南百草堂之后,会有什么变动。
红弦低着头,用极平淡的语气道:“没什么,只是这两天,左腕上没什么力量。”
王妃也不多想,只道:“前儿看你还好好的,这两天在家都做什么了?”
红弦低着头:“父亲病中,臣女也做不了什么,无非就是伺候了两回汤药,又抄些经文罢了。别的事,臣女也实在不会了。”
王妃笑问:“你倒没给你父亲也按按肩?”
红弦低着头:“父亲这两天,睡多醒少,不敢惊动。那天您跟臣女说的话,臣女也回了父亲。只是他这昏昏噩噩,睡得比醒得多,也没想出什么来。”
王妃不冷不热地道:“那些朝廷之事,自有朝廷官员们操心,你父亲既然告了病假,那便好好歇着吧。红弦你是个好孩子,明簪要是有你一半儿让人省心,我也就知足了。”
红弦低着头,一只手按完了王妃的右肩,又换了王妃的左肩。
“千岁谬赞,臣女不敢。”
王妃叹了口气:“刚你进来时,也看到了,那孩子同我怄气呢。”
红弦的额头,开始冒汗:“郡主天真烂漫,小孩儿心性,往后会好的。臣女母亲在日,臣女有时也会惹到母亲生气。”
“嗯?”方才的话,王妃听得实在有些不顺耳。
“千岁息怒,臣女失言。”
王妃苦笑一声:“行了,我没怪你,你知道明簪她要干什么么?她要嫁到寒氐去,她一早便闹着明天进宫时,要在衣饰上有寒氐的东西。要向寒氐的太子、公主赠以礼物。红弦,帮帮我吧……”
红弦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她早知明簪郡主有这个心,却没想到,明簪真能同王妃说。
不过这样,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那些宫人,一进屋便恭谨得不得了,出去后,脸上就难免露出喜色。
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一进来时,她便看到王妃母女俱是一脸愁容。
之后郡主与王妃之间的种种做为,也就都能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