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弦心里仿佛吞了一只刚出锅的热元宵似的,又黏又烫,说不出话来。半晌,方喃喃道:“臣女不懂千岁是什么意思。”
王妃笑道:“这种事,不该问我的意思,要问你自己的意思。”
红弦一时惊讶,怔怔地道:“我自己的意思?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的意思又有什么用呢?再说了,我纵是不替自己想想,也要替他想想。”
王妃轻哂:“你可并不是老实懦弱的,真要是父母给你安排了一份你不愿意的婚事,你能乖乖的嫁人?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红弦低着头:“城外的慈航观、水月庵,总有归路。”
王妃对镜,摘下耳上的金环:“那种地方,哪是个好进的。放着人间的好日子,又往那里做什么?”
红弦叹了口气:“那又能怎么样呢?实话实说,臣女并不懂得千岁您今天的意思。于您,于他,这一番取笑也没有什么趣味。现在他不高兴,您又在这里盘问臣女,非要把臣女也弄得不高兴了才算。当然,臣女高不高兴,于您也没什么关系。您取笑也好,戏弄也罢,大不了就是一个烽火戏诸侯罢了,过个几天,臣女走了,于您也没有什么妨碍。”
王妃轻叱:“越说越大胆了。”
红弦神色冷淡地道:“您将他跟丫头们都弄出去,为的不就是听臣女怎么说么?臣女不说出这番话来,您也不会甘心。反正现在,您戏弄也戏弄了,他高不高兴您也不在意,碧兰的死活,您更是不在意。”
“红弦丫头,你总说自己胆子大,可是你怎么就只想着逃呢?明明两个人,都在意着对方,你怎么就不肯说出来呢?”王妃的眼中,依旧充满着玩味。
红弦低着头,只怔怔地道:“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应该找一个更有助力的妻子,臣女却想过几年清静日子。”
王妃笑道:“为什么呢?”
红弦叹道:“这又有什么可问的呢?他有王嗣之尊,自然该有更好的妻子。”
王妃问道:“你又为什么一再地把自己看轻呢?”
红弦低着头:“臣女再把自己看得重些,却也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出身,于王室而言,不过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甚至于还不如王宫里的丫头。”
王妃郑而重之地道:“并没有人这样看你,只是你自己不肯将自己看得重一些。”
红弦抬起头来,望着王妃,问道:“真的只是臣女自己的不肯将自己看重么?自那日赏菊会开始,凡此种种,是因何而起,臣女想,千岁您是明白的。”
王妃正色道:“那时的明簪,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红弦微笑不语,只暗道:一句不知道,便能遮掩过视王宫内苑视中等人家为草芥一般么?
王妃又补了一句:“你不是也一样,把我的这几个儿女,都当做是纨绔膏粱么?红弦,是人都有偏见,都有在不理智的时候,按着自己的偏见去看人的时候,这件事,你没有什么可委屈的。明簪之前,是欺负过你,不过她现在也受了苦楚了,你打算怎么样才能原谅她,可以说出来。”
红弦笑道:“千岁,臣女并非怨怼郡主。千岁,人看其他的人和事时,会有偏见,看自己时,亦难免偏见。臣女或有妄自菲薄之处,但更不敢自视过高。千岁,今儿您也累了,臣女替您再按按脖子,您歇一歇吧。”
王妃叹了口气:“红弦,你这么着,真的不委屈么?”
红弦笑道:“那您以为,臣女应该怎么样呢?应该跟他依依惜别,哭哭啼啼地在您面前跪求,求您点头让臣女入王宫,不拘是为妾还是为婢么?这话传出去,太伤脸面了,伤得不单是臣女的脸面,也伤的是平阳王宫的脸面。”
王妃轻笑:“明箴到底是男子,世人于这些事上,总是对男子更宽容一些的。说到底,你是为了你自己。”
红弦一边替王妃按着脖子,一边反问道:“臣女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不算是什么过错吧?”
王妃笑道:“当然不算错,你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真让你按你说的那么做,也太委屈你了。不过,却也不必说成是为了明箴。”
红弦低着头,替王妃按着脖劲:“臣女替自己想是真,替他想也是真。寻常人觉得这样的传言,于女子的伤害更大。但实际上,是更在意自己名声的那一个受伤更大。小王爷他的身份,他的将来,他必须有一个在容貌、家世,还有自身的本事,都能够与之匹敌的妻子。平阳王宫,位极人臣,名声不能一点污点。而臣女,除了在馨萝姐姐这样与臣女交往过的人以外,世人眼中的秦家女儿,又哪有什么好名声啊。”
王妃笑道:“难得,你这样通透。可是红弦,你忘了一样。”
红弦只道:“臣女忘记了什么,还请千岁提点。”
王妃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你知道平阳王宫位极人臣,那你知道位极人臣的下一步是什么么?”
这样的问题,并不是深闺妇人应该考虑的,甚至于可以说,不是任何人应该宣之于口的。
可是就是这一个危险的话题,平阳王妃当着红弦的面就这么直白得没有一点遮掩地提了出来。
红弦低着头,只道:“臣女不知。”
她实在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生怕再多一个字,那位极人臣的下一步,便是由她引出来的。
再进一步是什么,又何需宣之于口。成了,无非是尧舜受禅,败了,便是王莽魏武。
“你怕了,是不是?”王妃叹了口气:“你怕了,我也怕啊。确切的说,我比你更怕。这些年来,王爷在朝堂之上,一向地小心翼翼,生怕有那么一点招惹皇家忌惮,每一天,我们过得都是那样的临渊履薄。如果有一天,我们被皇上忌惮上,于我,于你师兄,都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红弦低着头:“王妃您的意思是什么,臣女真的听不懂,您累了,臣女现在也有些累了,您能准许臣女先回东厢么?”
王妃笑道:“你逃什么?你真的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么?”
红弦一张脸窘迫得通红:“臣女斗胆,以为您是觉得臣女还是可以进这平阳王宫的。”
王妃嘴角微扬:“你是个聪明丫头。”
红弦低着头:“臣女斗胆,再问您一句,您当初曾明言,不喜欢臣女,亦曾直斥臣女伤了您儿子的心。为何如今,又话里话外地觉得臣女能进王宫呢?”
王妃笑道:“当初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太张扬,现在,虽然谈不上有多么地喜欢,但是你总是帮过我的,我也不能看你们太过难过。至于说你伤了明箴,他自己都不觉得伤心,我觉得又有什么用呢?你愿意替她想,你又不会对他不好。我又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况且,你的出身,虽然没有足够的光彩,但总不算丢人,虽有些被继母庶妹连累了名声,却也不算什么要紧。当初,我替明简挑的时候,只想着家世一般、家庭和睦,千挑万选,给他挑了个余氏,我却也没有想到,当时看着挺好的一个姑娘,到现在变得那么坏。倒不如你这般,你家乱是乱了些,可是你在那乱糟糟的家里,也没有想过要害谁,这等出淤泥而不染,便很难得。”
红弦低着头,红着脸:“千岁谬赞,臣女不敢当。”
王妃回手,轻轻地拍了拍红弦的手背:“好了,刚才不是一直闹累么?回去罢。明儿也不用过来得太早,等下午觉睡好了,再过来。”
红弦道一声:“是”,便退了出来。
才到门口,与定远侯夫人梁氏走了个碰头。
红弦朝梁夫人道一万福。
梁夫人笑道:“这一回,该是苦尽甘来了吧。”
红弦莞尔一笑,跑回了东厢。
东厢里,又添了许多是陈设,墙上还挂着一张瑶琴,阿柔笑道:“小姐您回来了,奴婢记得您屋里有这么一张琴,就跟玉兰姐姐弄了来。”
红弦朝阿柔一摊手,道:“你会弹么?”
阿柔不由得一怔:“难道您不会啊?”
“会倒是会一些,不过弹得不怎么样,还不如云岫她们呢,所以,我平时,更喜欢听,很少自己弹琴。”
阿柔笑嘻嘻地道:“弹得少,自然不如弹得多的人,弹得好了,小姐又喜欢,得空自己多弹弹,自然越来越好。”
红弦轻笑一声:“算了吧,我那手琴,还是别来丢人现眼了,你要是会的话,弹一段给我听听,让我解解闷,也就罢了,你要是不会,那也就算了,唉,你也不用摘下来,就挂着,当个摆设也挺好的。”
阿柔走到红弦的身后:“您今儿替千岁那里捏肩捶背的,这会儿一定累了。奴婢替您按按罢。”
红弦取笑道:“你替我按完了,然后,找谁再给你按啊?”
阿柔听了,也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