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箴的心中,有些忐忑,他现在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母亲对红弦的态度。
一开始,母亲是不喜欢红弦的,这他很是清楚。可是如今经历了那么多,母亲对红弦的态度,应该是有所转变的,至少不会像一开始似的那么反感。
只是,母妃这么多年,一直说一不二,这一回她坚持着不让宫医来给她瞧病,自己若是私自带红弦过去,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呢?难道说,真的能顶上一辈子。
当然,替师妹顶一辈子的事,他很是愿意。可是,让师妹被母妃所厌恶,他却不能像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轻松。
“容我先问过母妃的。”
红弦轻笑一声:“你倒还是怕,最坏的结果能怎么样呢?会要我的命,还是会要你的命?”
明箴讷讷地:“那倒都不会。”
红弦眨眨眼睛:“既然不会,又怕什么呢?”
明箴正色道:“不会要了咱们的命,不过,门口那两个小丫头,是吃罪不起。”
红弦哂笑声:“自杀伊家人,何预吾事?”
明箴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红弦,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红弦笑道:“小王爷,两个丫头,还是你的母妃,你掂量不出轻重么?你去回禀王妃千岁,她若还是不肯让我看呢?”
明箴叹道:“你是把母妃想得太不尽人情了。”
红弦别过头去,也不看明箴:“是我,还是你?不是你说,咱们若没得令便擅自过去,门外的两个丫头吃罪不起么?”
明箴一时无言。
红弦深深地吸了口气,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两个小丫头才唤一声“姑娘”,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做什么,便被红弦从颈后点翻。
点倒了两个丫头,红弦转回身指着正要跟随自己出来的阿柔:“不许动。”
阿柔却并不遵命,她又往前一步,正色道:“我陪小姐。”
如今,已是势成骑虎,明箴叹了口气,与红弦道一声:“有劳,多谢。”
回到王妃的寝宫,明箴朝丫头们比了个噤声。
红弦跟着明箴,走到了王妃的面前。
这是她被关几天以来,第一次见到王妃。也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到王妃。
王妃年纪大了,纵然保养得宜,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些,可是细看下来,眉梢眼角也以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中间,也已经看得到其中夹杂的白发。
她如今,脸色苍白,白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面的血管,嘴唇上也没有太多的血色。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迹象。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而无力。
红弦想要摸一摸她的脉搏,却又不敢,她转过头来,望着明箴。
明箴点了点头,拿手指往下指了指。
红弦朝着王妃跪了下来,将头垂得极低。
明箴侧坐在王妃床边。
红弦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摸向了王妃的手腕。
“明箴!”
王妃醒了,只看到明箴坐在自己身侧,望着自己,却没有看到底下跪着的红弦。
“没什么,我看看母妃,母妃您现在好些了么?要不要吃些东西?”
王妃轻轻地摇摇头:“不用了,你别闹,回去吧,让我再睡一会儿。我实在太困了。”
红弦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此时王妃只要一歪头,或一转身,便能看到她。
“好孩子,你也回去吧,这几天你也累了,你怎么手这样凉呢?你又不懂医。”
明箴含笑道:“多少知道一点,母妃您这个样子,孩儿实在是不放心。”
红弦心中暗骂道:“我的小祖宗,她老人家要睡你就让她睡嘛。她睡了,我也好离开。你跟他一直这么聊下去,我就得一直这么跪下去。让她赶紧睡吧,她睡着了,我好走。我走之后,你们母子之间有多少话不能说?”
王妃抽出自己的手,抬起手来,要抚明箴的头。
红弦赶紧将手缩回,将头垂得更低。
“明箴,你抚我起来。”
红弦的心跳,快要停滞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脉息,比王妃的还要滞涩。
对,就是滞涩,这个脉息,她很熟悉,那一年,她还十分的懵懂,她的母亲病了,她像那些医者一样,将手指搭在了母亲的手腕上。
那时,母亲和哥哥都取笑她,说她不懂装懂。
不过,那时的她,虽然不懂得那些脉息,但她能感觉觉到,母亲的脉搏和自己的不一样,和哥哥的也不一样。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母亲的生命之光,在一点点地变得黯淡,直到熄灭。
再后来,自己遇到了师父,师父第一眼便说,自己这一双手,是有天分的。
只是,这些年来,她的天分更多的是用在了武道之上,医道,只是浮皮潦草地看了那么一点,实在是知之甚少。
她不知道那些手上功夫能给她带来什么,但她总是觉得,只有那些功夫,能让她安全一点。
对于秦红弦来讲,家并不是一个安全的所在。
“明箴,扶我起来,总躺着,也累的慌。”看到儿子并没有反应,王妃又吩咐了一回。
明箴尴尬地笑了笑:“母妃,慢一些,躺得久了,起得快了,容易头晕。”
说着,他转过身来,挡在红弦的前面,扶着自己的母妃坐了起来。
红弦瑟缩着往后退了一退。
小丫头上前,要替王妃穿鞋。
明箴道:“母妃再等一等吧,稍微吃点点心,歇一会儿,咱们再起来走走。”
王妃轻笑一声:“你当母妃是病入膏肓了么?”
当“病入膏肓”四个字在耳畔响起,红弦心念一动,这个脉象,虽然说是病入膏肓有些过了,可是,却也相差不远了。
明箴虽然希望母妃能够起来走一走,却绝不是在这个时候。
眼下,母妃坐着,自己还能替红弦挡着。一但起来,红弦便再没有了可以隐匿之处。
明箴赔笑道:“母妃您的身子要紧。”
“你这是怎么了,我想躺着时,你非要闹我,我现在想走一走,你却是……红弦,是你么?”
被一语叫破之后,红弦反倒松了口气。
她略微地抬起一点头:“臣女在。”
“你可知罪?”
“臣女听凭千岁处置。”
没有说知罪,亦没有说不知,只说是听凭处置,王妃又何尝听不懂其中的执拗。
王妃哂笑一声:“不认罪,却只说是听凭处置,呵呵,秦红弦,倘本妃真的依律处置,你可担当得起?”
红弦依旧低着头:“如何处置,是千岁的事。怎样担当,是臣女的事。”
“师妹,你别乱说。”
红弦一时无语。
王妃坐了下来,款款地道:“历来都说,一个人胆子小,两个人胆子大,我也知道,单你一个人,你也没这个胆子擅闯我的寝宫。没有你,你师兄也没这个胆子。偏偏你们两个凑到一块儿,别说我的寝宫,便是皇上的金銮殿,你们怕是也敢闯吧。”
“臣女不敢。”
“孩儿不敢。”
“罢了,起来吧,这也不怪你,要不是我让你师兄过去,他也不至于撺掇你过来。方才,替我诊脉的是你罢?”
红弦站起身来,低着头,道一声:“是。”
王妃笑问:“看出什么来了?”
红弦低着头:“回千岁,您的脉象滞涩,臣女以为,应当好生调理。臣女医是道浅薄,不知调理所需药方,还需请宫医过来。”
说着,她的眼睛,已经红了,鼻子也有些酸。
王妃的脉象,太像她母亲当初的脉象了。那个时候,离母亲去世还有多久呢?还有一年么?
诚然,红弦与王妃之间,互相看着并没有多么的顺眼。
可是,看不顺眼是一回事,看着她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王妃并没有看到低着头的红弦是什么表情,只昌笑道:“罢了,一个二个都是这么个说辞,我也不和你们犟了,明天,让宫医们腾挪出来一个,来给我这里瞧瞧。”
红弦与明箴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还得明天啊?”
王妃笑道:“怎么了,又不是什么急症,好端端地,折腾他们做什么。不管怎么样,明天再说。”
红弦猜不透,王妃为什么这般地讳疾忌医,好不容易松口了,却还要再推一天。
可是不管怎么样,能松口,便是好事儿。
王妃不知道红弦在想什么,只站起身来,随口吩咐着:“碧兰,叫厨房安排些点心,送丽景亭上。”
丫鬟玉兰道:“千岁,碧兰去预备燕窝儿了。”
“那珠兰呢?”
“珠兰在郡主那里。斑兰这会子在整理冬天的大毛衣裳,娘娘您昨儿说,今年天冷,要早预备下来。要么,奴婢去吧。”
王妃抚额笑道:“我就你们这么几个知冷知热的,还都一个个地有事儿,罢了,你去罢,红弦,她们都不跟着,你陪我走走,可以么?”
红弦只是低着头,道一声:“是。”
她跟着明箴,一左一右地扶着王妃,红弦做不到像丫鬟一样猫着腰,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面。
一时,到了丽景亭下的假山,通往山上的小路,三个人并肩而行,略显狭窄。
红弦便退到了后面,让他们母子同行。
红弦抬起头,揉一揉自己的脖子,却看王妃的脖子上,有一颗比寻常黑痣要小一些的痣。
如果不是她眼力尚好,很难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