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人放下茶水之后，又停了一会儿才说，“茶水凉得快，得趁热饮用。小的放着了，告退。”
她当然知道凉茶口感苦涩，热度才能更好润滑那股味道和唇齿的磨合，听见他的叮嘱也点了点头，半天人都走远了她才想起来，人应该看不见她点头，愣了一会儿又笑，今天的思绪真是乱到不行，竟然犯了这样的傻，站起身就要开门拿她的茶水，到了现在，她还真有点儿口渴了。
今天出来是自己出来的，整个东宫没人知道她已经不在她的卧室待着，出来看放榜了，打开门以后，弯腰端起地上的茶水，一股淡淡的茶香窜进鼻子，好茶。沈时荇点了点头，赞赏了一下茶叶的味道，转身抬脚准备用脚踢上门的时候，一股力与她对抗起来。
“姑娘，请我喝杯茶如何？”来人终于现身了，沈时荇背对着他咧嘴一笑，很快划过的弧度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眼花，她转瞬收了嘴角的弧度，拉直抿唇，拒人于千里之外，“哦？你来得不是时候，姑奶奶我口渴的很，不能请你了。”
那人没被击退，轻笑一声，松开与她对抗的脚上的力气，沈时荇转过身，终于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她的眼神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只是如深水不透露半分情绪，平静看着他，很明显她不认识他。
沈时荇真想问一句：我们认识吗？见惯了走在大街上莫名被人缠住非得要个联系方式才肯走的社牛，古代这么腼腆的时代，难道也有这么会自荐的男人？
他的眼眸是圆的，看上去纯灵，眨眼的时候总觉得他迷蒙，但是他的眼睛却是如此硕大。
这么大眼睛的人，沈时荇真是第一次见，但是，手上的茶壶还有盘子的重量可不轻，她已经站着端了这么久了，他没接过去的意思，沈时荇也不可能扔了，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也是个男的才对，她走到刚才的蒲团的桌案前，放下茶水，掂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之后，才随口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喜欢穿女装，没吓到你吧。”
那人眉眼绝伦，比之太子只略输一筹，发冠之上缀着的那颗珠润玉满的玛瑙衬得他越发纯良，可惜说的话让人听不得：“姑娘，姑娘，你明明就是姑娘，只不过，你好像被我发现了这个你不愿意被人发现的秘密。”
所以你也知道吗？沈时荇翻了个白眼，无语：“大哥，跟我一路了，有事儿找我？”
只见眼前这个吞了很多可爱多的男人微敛唇角的弧度，气质忽然就变了不少，本来靠在墙上，半盘着腿没个正形儿瞎坐在那儿闲闲看着他的沈时荇，敏感地直起身子，努力忽视身上忽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她看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你不认识我了么？沈时荇。”
糟糕，这是什么扯淡的老情人相见的场面吗？她……她可不是原先那人啊……
坏了，沈时荇脑子里白光一闪，才忽然从记忆的深处调出一丁点儿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情史”珍藏记忆……
眼前这个人，名唤作黄寅阆，这间茶楼的少主，未来的继承人，与太子之间没有任何往来，但是却是民间默认的两大神人，一个全能又高贵神秘的神仙，一个是纵横人间烟火的小少主，前两年曾经放弃过状元的位置，执意不愿在朝廷做官，只把全部的茶水的生意讨了过来，按他的原话说是：“少见恣意，当游茶田万亩，朝堂之上更有他才，退居民间才能更好为国效力。”
说情道理全让他一个人给占了。
这张嘴长得好，沈时荇的背脊却忽然感觉凉凉的。这个黄寅阆确实才华不得了，也曾干过一些惊世骇俗的事儿，可是，可是偏偏……
这个家伙喜欢她呀……沈时荇努力调整了调整自己的表情，这下可好，他不仅看破了自己的身份不是沈寰，而且“前世”的旧情人还来算旧账了……
有一个叫自求多福的四个字，沈时荇准备送给自己……
讪讪笑了，沈时荇倒茶，手一抖滑出来不少泛着些青绿的茶水在他的衣服上，她的心忽然就抖起来了。
她最不擅长面对自己的前男友，更何况是别人的，啊不，自己的，啊不……
她就像一只翻了白肚子的鱼，破罐子破摔，就算是自己的前男友，她当作是看着……云陌衍一样，面无表情道，“你姐姐我记你一辈子，根本不可能忘得了。”
黄寅阆开朗一笑，可是沈时荇却狠狠被吓了一跳，猛地丢开空了的茶壶，她的手心滚烫，使劲捏着缓解血液里传来的酥麻，她声音差点儿抖过去：“你来找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你最好找我没什么事。
沈时荇很少怕什么东西，就连太子她都没怎么怕过，眼前这个人，比太子更疯魔。
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他，死死盯着他，可是内心深处却开始回忆最初她一朝在乱葬岗醒过来的时候，一下子灌在她脑子里的，这具身体的记忆。
黄寅阆救了沈时荇一命，是因为他疯了一样爱了她十年。十年，足够一棵树蔓延枝桠，十年，足够一个房子从成型到倒塌，十年，足够一个偏执的恶魔，成功布置好一个天罗地网，只等着自己的猎物进入牢笼。
黄寅阆的外表给了太多人欺骗，所以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么黑暗。他的家族，伦理纲常全无，可是衣冠楚楚面对世人的时候，他们又很心安理得。几代人的结合，完全不顾其他，只要他们想做，他们甚至能一堆人一起，黄寅阆就是这样的产物。
他的额娘生下来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他的额娘也根本无所谓他是谁的孩子，只要他是黄家的孩子不就行了？他小小的眼睛，里面全都是凡尘沾染不了的纯净，可是他那天晚上不该出去。
当时他已经八岁了，他的个子还很小，坐在有点高的凳子上吃饭，还没吃几口，自己的额娘被门外的一个眼熟的婢女叫去，回来的时候额娘的脸色明显红了三分，带着些苦笑，看见他仰头看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了一下安抚。他圆碌碌的眼睛很好奇，稚嫩的脸庞如同落入尘世的天神：“娘亲，你别害羞，有什么事我可以陪你，这样你就不害怕了。”
……
黄寅阆的眼神里面如今早已不是彼时的烂漫无邪，他看着沈时荇的眼神就好像他亲自替他的额娘去干了那件事一样。
后来他才知道，那一天，那个婢女，就意味着，那一天，是大乱炖。
婢女是黄家的老婢女了，二十多年从小在黄家长大的，自从十五年前调到了黄夫人的身边以后，就没离开过黄老爷和黄夫人的身边，她就代表着黄老爷和黄夫人的身份，额娘当时已经八年没什么孩子出来了，她……一直在拒绝这件事，可是，那次她终于没躲过去，婢女把她领走了。
饭慢吞吞吃完以后，他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玩儿了一会儿，可是这样真的很没意思，他坐直身体，想下去，可是这个凳子对于他来说有点儿高，他还没自己蹦下去过，看了一眼地面到底还是停在了那里，半晌，拿起手边的筷子丢在了地上，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看着筷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就停在地上不动了，他一咬牙，也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他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他对自己说：还好，没有那么吓人。
脚边的筷子被他踩成了两截，黄寅阆当时的袍子上沾了些许的饭渍，那是他不小心弄上去的，现在他有点儿想让额娘给他换一身衣服，他想出去玩一会儿，穿着这么脏的衣服别人会觉得他不干净的。跑出去几步以后，忽然他茫然看了看眼前的几条通往不同是地方的路，他发现，自己好像不知道额娘在哪条路的尽头。
他站在那个岔路口想了一会儿，凭借刚才隐约看到额娘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腿，刚才跳到地上的时候有点儿疼，他还想让额娘给他吹吹，这样就不会疼了。
跑着跑着，他看见前面的那间房子，里面红帘帐暖，窗外的地上都倒映着里面的人的影子。
烛火的红，染透了他们，黄寅阆走到窗户下面，他现在的身高刚好能看到窗户里面的景象。
那一刻，他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脑子里那根弦忽然崩裂了，内心里的一些情绪忽然撕裂盘旋着冲破了他的喉咙，“额娘……”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荒唐的事情，这样荒唐的事情。黄寅阆的双脚忽然站不住脚，他一下子跌坐着地上，地上那么那么冰冷，他的手撑在身侧，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撕扯出了裂痕。
当时，他才八岁。他才八岁。那天，他再次站起来扒在窗户上，目眦欲裂，眼眶红得冒出血丝，手指硌在窗户的边缘泛着扎眼的白，一个偶然，额娘抬头看见了他在窗户边。
在那一瞬间，额娘慌得不成样子，一直如同一具空具死尸一般任凭摆弄的她，突然猛地拍打起身上的人的动作，黄寅阆看见了谁的脸？
你永远都想不到。
那是他的……
那天晚上，八岁的黄寅阆的眼神都丧失了聚焦的全部能力……
……
—
沈时荇的眼神，还是那么警惕。黄寅阆却无聊扫过一眼，喊了门外的人：“添茶。”
他的声音不大，沈时荇却得闭上眼睛来缓一缓，她虽然也觉得黄家的事情真的离谱……但是不代表她就要救他与水火之中啊……那是原来的沈时荇，不是她！
这次来找她，该不会还是要让她当他的媳妇吧？她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黄寅阆的时候是在她准备出嫁的时候……对，就是嫁给黄寅阆。
黄家的生意在京城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地位，有一个酒与其并肩，他们姓黄的是另外一个龙头。
当时沈家还是刚刚得到了皇帝的青睐，提升了官阶，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就算她那个时候真的嫁给了黄寅阆也不算高攀，但是没想到，那天她的嫁衣都穿好了，太子的人却到了沈府……
黄寅阆当时并没有出现，沈时荇接到太子殿下的消息知道自己被太子殿下看中了，那肯定是要推掉黄寅阆这边的……毕竟，谁高谁低，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没想到最后死的突然。
黄寅阆那天被太子的人困住，迎亲的事情自然一开始就没出发，他耐着性子跟人聊了整整一天，直至夜色深晚，他抬头看窗外，无所谓地想着：沈时荇如果没人要，他算不算捡垃圾了。
新添过的茶水很快送了过来，沈时荇感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而她只喝了一杯茶，这三百两真的是亏了……
“沈时荇，不，应该叫你沈寰，恭喜啊。”
沈时荇的嘴角抽搐，她确实应该被恭喜，毕竟不是谁都能考上状元的。但是，这个人不对……
她忽然想到，上一个状元是眼前这个人，她的浑身都觉得不适，极其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呵呵…呵呵，我谢谢你。”
你看看这事儿闹的，弄了半天谁都知道她就是沈寰？她还以为自己藏得还算不错啊……
脖子梗了半天有点儿不得劲，她皱着眉头伸手绕过后脑勺的头发揉了一下，活动了活动才算好点，沈时荇没过脑子就直接拿起刚刚添的茶水的壶，不出意外被狠狠烫了一下，“嘶——”
沈时荇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整个人的烦躁不安达到了顶峰。
黄寅阆弯唇一笑，眼神纯良无害：“沈寰，你的脖子真的容易难受，不像我的，这样折腾都没事。”
沈时荇的瞳孔骤然放大，黄寅阆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