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砸下来的时候,门同时被撞开。
沈时荇下一秒昏倒,事实证明,缺氧导致的失去意识,会让她的脑袋剧烈疼痛。
三天后。
她已经面无表情了三天了,简直了,没人告诉她被火烧过除了头疼,人还要经历面瘫这种无语的事。
太子亲她她也面无表情回应,太子折腾她的时候恶劣极了,她还是面无表情,只是额头上的薄汗让她觉得自己在干什么,忍着呕吐的冲动她咽下含在嘴里半天的苦涩的中药,看着亲手喂她喝药的太子睫毛微垂,她还是偶尔能想起那一天的场景。
那天,太子破门而入,直接抱着她就往外冲的时候,她身后的,头顶的那根巨大的房梁彻底燃烧殆尽,变成了一根夺她性命的擎天柱登头而下,最后的记忆,停在了太子环抱着她的整个身体,猛地被房梁坠落的冲击力砸在地上的闷哼,太子的喉结在她的眼前滚动了一下,她下一秒就昏睡了过去。
当时的她,确实想死,但是既然已经活了下来,她也得好好活着。
太子放下已经喝完的中药,掐着她的下巴含了一块蜜饯送到她的嘴里,她的唇瓣比蜜饯更加勾人,他辗转几下,恋恋不舍退开,该去处理事情了,有人捅窟窿,就得有人补上。
如果不想让人遭殃的话。他把小碗放在了一旁站着的奴婢的端着的盘子里,向后睨了一眼,吩咐道,“照顾好她,操心些。有赏。”
奴婢谨慎行蹲礼,垂首,“是,太子殿下。”
太子这才走过沈时荇的身前,揉了一把她毛茸茸的未着一物的脑袋瓜,比之清水芙蓉更甚,乱了的发丝让她成了吃人精魄的妖精。
妖精烦,晃着脑袋躲开他的魔爪,“去去去,赶紧去吧你。”
太子的手被推开,他临走前捏了一下,听见她“嗷呜”一声轻呼,才抿嘴半笑了一声,开门走了。
这场闹剧,从头到尾都是沈时荇一个人的锅。如果让她来背,她死几次都不够。东宫被烧了大半,旁边的三四个后妃的宫殿也都或多或少遭了殃,她身为罪魁祸首,只能拿命来抵。
但是啊,关键就在于,没人知道是她干的。就算是太子,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她在他耳边偷偷说了一句,说完还要噙着坏笑一脸天真烂漫地看着他,太子都不知道,这场大火,到底该从何查起。
但是如果倒推,那就简单多了。只需要找出一个替死鬼,随便安插在他身上几个理由,再加上他的配合,基本上皇帝查不到沈时荇的身上,太子走到自己的书房门口,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
这个人,还真不能找得太敷衍了。至少,得是一个地位高崇,而且跟这件事,还有科举考试都能说得清的人,才好将整件事的罪过,让他全数承担。
太子只看过一眼自己早就成了一个空壳子的书房,宫人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建材过来修缮,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他最近,只能在承乾宫的偏殿暂时处理着政务,那一日的奏折……他还没看完,幸亏朝廷还会誊抄一份作为备用存档,他调出来那几天的奏折给了批复,坐在位置上,他还是没想明白,沈时荇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她要的是地位,她现在已经是他的太子妃了,这个天下都知道,这个位置的女人,相当于天下最尊贵的身份里面数一数二的地位了……但是如果不是呢?
沈时荇也不是才知道自己是太子妃,她的表现仍然是一如既往,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太子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原来他这几天忙着处理那天剩下的烂摊子,已经好几天没收拾自己了,胡渣都长出来了,他放下自己的手,搭在了凳子的扶手上,眼神深深盯着前面的空气,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青月娘娘求见。”
青月?太子直起身子,声音淡淡,“不见,请她回吧。”
“这……”
“太子殿下,青月有事要说。”
抬眼,青月自己进来了,没经过他的允许,自己进来了。
这是最会守规矩的她不会做的事情,怎么,学着沈时荇的路子?也开始造次了么。
准备再说些什么的太监沉默一瞬,极有眼色退了出去,既然已经到了太子殿下的眼前,那到底怎么样的造化,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青月的背挺得笔直,她的仪态一向让人根本挑不出什么错,太子的脸色如常,“你怎么来了。有什么话,说吧。”
青月却掩唇一笑,自己找了凳子坐下,太子的眼神扫了她此番过于异常的所作所为,“不说,就出去。”
他手边堆积如山的奏折让他看不见坐在奏折后面的方向的青月的脸,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也不想看,青月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太子准备叫人来把人赶走的时候。
“太子殿下,沈寰……就是沈时荇吧。”
太子的双眼猛地睁大,沈寰是沈时荇的假身份参加的科考的时候用的名字,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自然也不可能跟别的乱七八糟的人说这件事,青月怎么会知道?
下一刻,太子不可避免想起一直跟在沈时荇身边的那个婢女……坏了,那个婢女居然是青月安插在沈时荇的身边的人,他眉头一皱,内心无比厌恶。
“你错了,沈寰就是沈寰,沈时荇就是沈时荇,还有,她的名字,”太子站起身,一下子就越过了层层堆积的奏折看向了低处的女人,声音凛冽,“你没资格叫。”
青月自嘲一笑,指着自己的额头,“太子殿下,妾的脸都毁了,您看一眼啊,就是因为你要去看那个天杀的沈时荇!你才没空理我!没让我起来……”
青月的语调沉重,话到最后走向了一个诡异的末端,她的疯言疯语全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事情,太子的眼神一暗,青月竟然疯了。
她自小做他的伴读,话少,他用着舒心,就没再换过,平日里的交情自然多了些,在他的眼里,她如果作为一个女人来看的话,应该也是个没什么麻烦的。
因为这个,他才点了她的折子,即便是那上面写的东西他看都没看一眼,就选了她。此时此刻,他必须得承认,他后悔了。
青月的癫狂却突然恢复了正常,怔怔看着眼前的太子,眼眶默默涌出泪水,她死死捂住嘴唇,不泄露自己的痛苦,却因为太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无法选择逃跑——
她想见他。她太想见他一面了,她本以为,自己的额头受伤,他能来看她一眼,但是她已经派好几个人把消息送了出去,左等右等,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出现,她住的地方,冷清如斯。
她的情绪在这样的孤独和冷落之中反复翻涌,她总有一刻觉得自己似乎是跟当初的那一个女子完全背道而驰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真可悲。
青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却怎么也缓不过来,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冷眼看着,一言不发,没有动作,她最近消瘦太多,脸颊两侧是淡淡的灰色,凹陷进去,憔悴万分,她的动作一大,y就能看出她身上的衣服的不合适,大太多了,她现在已经穿不了以前的衣服了,太子皱了一下眉头,心中不悦,他太子宫里的人,竟然还有如此不体面的,青月满脸泪汗,也无法让他再升起一丝一毫的怜惜之情,她哭累了,泪竭了,浑身脱力瘫坐在了地上,一脸绝望地看着太子,慢慢说出一句话,“太子殿下……你把我杀了吧。”
活着实在是太累了。青月的眼泪此时已经完全干涸,眼眶生涩,红得可怖,脸颊内陷,哪儿还有少时的青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恣意潇洒?
没了,全没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她一旦成为一个女子,就相当于步入了一半的无间地狱。上天从来不会饶过任何一个女子,因为,因为她们是女子。
青月的头颅,半垂,太子依旧无言,只是用尽自己对待同窗的最后一丝情谊,放纵她在这里发泄自己的情绪,他的内心毫无波澜,面上无甚表情,桌子上的奏折,却也被丢开了。
他沉默着,在想什么呢?
他满脑子都是昨夜他离开以后,摔门而去以后,大火烧起来之前,沈时荇在房间里,迟迟不愿打开房门。
那个时候,她该不会也是这么难过吧?太子的心突然绞痛万分,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的位置,用力捏了一下,好像有点缓解了,又好像没有。
眼前的这个女人,现在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疯态,可是太子却突然觉得她聒噪万分,实在是无比碍眼,难以忍耐,忽然大声喊了一句,“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禁足千语苑,没孤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
门外很快响起脚步声,没一会儿就有人进来一手抬起一个青月的胳膊,就要把人往外拖去禁足。
青月本来已经低着头怔愣了太久,忽然听到太子张嘴说了什么的时候,她的耳朵混沌了一会儿才听得到他在说什么——禁足。
禁足,等到人拖着她走出去老远,她的胳膊被拽得好疼好疼啊,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认识到,原来是要让她禁足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青月突然爆发出冲天的笑声,内含难以抑制的癫狂与悲伤。
其实天下的悲惨的际遇的背后,都有一个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哭和笑。
她的一生,怎么还不结束啊。
—
青月的一生,其实惨淡收场。
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这是她注定卑微的一生的开始。起初她以为,人总是得争取,争取过后的命运一定是不一样的,她靠着这个,每每遇到难关,都是紧咬牙关和血吞,她告诉自己,你想要的,前方一定有的,你得活着,你得坚持下去,你必须一直不停的不停地战斗,赢过所有站在你的对立面的敌人,到那个时候,你一定能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东西,你就能过得好一点了。
所以,二王爷的油腻的肥胖的手抓在她的胳膊上把她往屋里带的时候,她还活着;所以,姨娘恨她没出息,为什么都这么大了还没嫁出去,拿竹竿子抽她的脸和后背的时候,她还活着;所以,她刚刚成为太子的伴读整整三天的时候,根本就没饭吃还得背着重重的竹篓站一整天的时间,她还活着。
她从没想过去死。
可是,现在,她想问问自己,为什么不选择早一点去死。只要早一点死掉,她就不会经历之后的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所有的羞辱和打骂也都不会让她来承担,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遭受的所有的不公平和不甘就全都跟她没了关系,那时候,她成了一缕幽魂,飘在天上,是不是就能活得好一点。
她被人毫不留情地拖在地上,如同提着一个滂臭的泔水桶,人人想要躲远点,再远一点,最好早点儿丢开,别脏了自己的手,青月根本没疯,她的精神好得很,只是情绪太多了,藏在心里快要压制不住了,所以她跑来太子面前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
他就害怕了。太子刚刚看她的眼神她就像是刻在了心里一样,胳膊上的疼痛快把她吞没而下的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去琢磨太子的眼神。
他肯定以为她疯了,跟以前不一样了,是她变了吧?
不。
青月被人猛地丢开,一下子后脑勺砸在地上,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眩晕感霎时让她的感觉全部丧失,关门上锁的时候,她的额头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她仰躺在地上,初秋的微凉吹落了几片半红半黄的枫叶,掉在她的耳边,她的听觉,没有了。
原来天色已晚,万物长风,极浓的疲惫感裹挟她的双眼,呼吸急促了几下,她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