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看不上这个疯癫的庶女,以为不过是个脑中空无一物的蠢笨之货。
或许,确实是,但后来不一样了。
拔刀抹喉的那一刻的确没有一点儿遗憾,反而觉得此类蠢物该死。
是什么时候转变了态度呢?
他发现她的灵魂换了芯子的时候,最开始是一点儿好奇。
又是不愿让她好过的报复,让他选择在江南之行中将人带上。
这一带,才生出了现在这么多感情。
她的杀伐,她的机敏,她的柔情,让太子明白一件事。
他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青月,很久没想起过她了。
也曾以为彼人是最合适的那个,原来并不是。
青月也一反常态,很久没有主动进宫来找他玩,依照那股清冷的性子,是该生气了吧?
但是,太子只想了一瞬,就抛之脑后,未在心中留有痕迹。
是了,现在,也就只有这个女人,才能牵动些他的心神了。
把人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盖上今晚新换的锦被,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处理政务。
窗外无风,花廊自净。
沈家人来得突然,沈时荇没做好一点儿准备。
晨间刚醒,慢条斯理穿着衣服,沈时荇的眼都没睁开。
门被撞响,巨大的声音刺激到沈时荇的耳膜,她十分不适地拧着眉头,抬眼看去。
“荇儿,荇儿,快救救老爷!”
是那个天杀的“老母”。
整日以她为陪衬,烘托她的女儿的贤良淑德,整了半天,到头来是她坐在了太子的身边,此时此刻,求到了她的头上。
“哦?父亲出了何事?”
沈时荇完全睁开眼睛,散去了最后一丝瞌睡,她是真的好奇,太子能让人进来,为之求情。
那宰相夫人即便是到现在这种地步,也没忘记描眉画眼,点了一嘴的大红色,哭起来像是刚吃完小孩的女鬼。
女鬼哇哇大叫,“老爷因为卖毒草被抓进去了,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毒草啊荇儿,你一定要相信我,只不过是一些行医必须用的麻醉药物,减缓病人痛苦的东西,这是造福百姓的好东西啊!”
沈时荇的婢女端进来她洗漱用的脸盆,还有擦脸用的毛巾,宰相夫人背对着婢女,没看见人,继续喋喋不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脸,“荇儿,老爷操劳了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到了这般荣华富贵的地方,你就念着他往日的恩情,无论如何,这次,救救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吧,啊?”
恩情。
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她这具身体里面,应该不是她的魂魄,是他们的女儿才对。
沈时荇没说话,走过去旁若无人开始洗漱,今日的水温刚刚好,她的手刚放进去,就觉得通体畅快。
婢女还在一旁候着,沈时荇抬头冲她微笑,竖了一个大拇指,“这水温可以。”
婢女被夸了,心情也很高兴,半福了个身子,“那娘娘,我就先去小厨房把早膳端来,您洗完放这儿就成。”
沈时荇点点头,让人去了。
宰相夫人却突然破防了。
沈时荇瓷白的一双手放进那玉质的脸盆里,分明是莹白如玉,浑然一体了。
宰相夫人首先被这样上乘的好玉居然拿来当脸盆狠狠酸了一下,再者,这个从小脸色阴郁,事事无成的粗使丫头,如今竟蜕变成了这般天生贵人的模样,伸手也不敢去碰的距离,她到底都让出去了什么?
再开口,她的声音明显不如先前尖锐,带着些微妙的变化,“荇儿,求求你跟太子殿下求求情,放我们老爷一马吧。”
沈时荇却没打算和稀泥,张口就是要“认真办事”的语气,“那片毒草种在哪儿了,带我去看看。”
这养育之恩,她也不是不能还。
毒草之事,说不定与江南的那件事有关系,后来太子带她回来以后,变着法儿的不让她再掺和这件事,上一次也是死乞白赖求了半天才让太子送出个信问了问情况,如今那个老东西竟然也跟这些东西沾上了边。
怪不得早在很久之前见到他的那次,老东西的面色就十分不对劲,灰白瘦削,向内凹陷,那不就是一副中毒至深的样子么?
但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么多,自然也就没想到这里去。
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宰相夫人听到这里,却明显不是很愿意,还想张嘴继续打着哈哈,糊弄着人朝着太子吹一吹枕边风才好让人什么都不付出就能凭白捡回一条命来。
那这般算盘,看来是要打空了。
身子一转,看见那个粗使丫头捻起一张蜀绣巾帕,拿起就要朝着脸上的水渍擦去,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惊地捂着嘴巴叫了出来,“啊啊啊——”
后来的声音被她压了下去,但还是引起了沈时荇的注意,还沾了几滴水的一张小脸秀气得要命,一只手把那张帕子举在了半空中,末角还随着门口吹进来几缕清风晃了几下,她的嗓音都是疑惑,“怎么了吗?”
你这个毫无礼貌的老母,真想死啊。
宰相夫人狼狈极了,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紧缩,近些年年纪大了,偶尔有过这些心脏不舒服的情况,她也没在意,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心脏竟然开始有了一种剧烈疼痛的感觉。
看见人不回答,沈时荇也就没给个好脸色,转过身拿起梳妆台上面的银霜膏,未施粉黛便已如清水芙蓉的容颜,也就不需要什么浓妆艳抹。
简单保湿一下就够了,她今天没什么兴致捣鼓这些。
“哐啷——”一声,一声闷响砸下的声音响起,沈时荇转过身去看,旋即扶额,顿感麻烦。
这死巫婆,昏死过去了,随手扔下那一盒千金才换得半盒的银霜膏,走过去看了一眼地上的死肥婆,翻了个白眼。
真麻烦,还得找人给弄出去。
算了,沈时荇一个转头,看见自己的奴婢端着早膳走了过来,一股饭香窜进鼻子,她决定还是先吃饭吧,这地上的一滩肥肉,不能打断她的计划。
冬瓜排骨汤,还有一个小小的玉米,盈黄玉白色,吃下这些,也不会感觉撑,这个奴婢的体贴入微到了一种令人感到可怕的程度。
没显露什么,沈时荇冲她笑着道了声谢,转而开始享受自己的早膳了。
幸福时刻,往往来自于每日的吃饭睡觉,沈时荇早就摸透了的。
小口把冬瓜排骨汤喝完了,沈时荇拿起那个没见过的新品种玉米,轻咬了一口,入口甘甜可口,内里竟然没有什么芯子,她有些嗜甜,却不喜欢吃太多糖,这些自带甜口的东西,可以说是每每都能吃到她的心里去。
这般,酝酿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你过来,坐。”
沈时荇准备,还是给人起一个名字比较好,“我想了想,程幻乐,这个名字还不错。”
随口拈来,没什么内在含义,她只是觉得,得有个名字来叫而已。
这个奴婢这么体贴,不会拒绝才对。
果然,下一秒,就看见这个奴婢酝酿好了一眼眶的热泪夺眶而出,端的就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程幻乐……”说着,她起身跪下,磕了个响头,“奴婢没齿难忘娘娘的大恩大德!多谢娘娘!”
“诶,这就生疏了,快快请起。”
等人跪着把话说完,沈时荇才丢开那个沾了玉米屑的帕子,随手扔在桌子上,转过身扶起地上俯首称臣的奴婢,一脸亲近地为她着想,“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在这冰凉的地上乱跪,”她凑近程幻乐,一手抚上她的小腹,幽幽地说,“对这儿不好。”
程幻乐很是时候坠下来一滴热泪,砸在她们两个相握的指尖,“……奴婢知道了,一定会注意的。”
沈时荇却倏地松开了她的手,身子也退后了半步,表情倒是没怎么变,回去坐到了原位,才开口,“以后私底下见到我,都不用跪了。”
“……是。”
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整个东宫只有她一个人。
眼泪流过的眼睛,除却那一点红,里面还剩下一点什么东西。
袖口的那个石榴刚有个雏形,就被她给摘了下来,放在袖子里好几天了,也没掉下来,上面留下了几道指甲掐出来的道子,因为与空气接触,现在已经变得深黑了。
颜色还是青色的。
不过无妨,她上去把沈时荇吃过的餐盘都一并收拾干净,略微福身算作行礼,就退出去了。
她也该吃饭了,不是么。
从今天早上开始,太子一口饭没吃。
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这个男的为什么偏偏是沈时荇的爹?
为什么又偏偏犯了死罪——江南的事儿出了以后,圣上下了死命令,类似的事情直接杀头予以惩戒。
杀头。
他盯着死牢里一群苍蝇围绕着飞舞的那个角落里瘫着的那个没了人形的一国之相,不禁内心悲哀。
就这?
早在前两个月还是圣上跟前的功臣,被圣上一个激动抬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不过是月余,就弄不清了?
还是目光太浅薄。
他不确定沈时荇对这个死爹还有多少感情,毕竟里头已经换了芯子。
要真说父女之情可能也谈不上,但是这还关乎着外人怎么评价她。
他才刚想跟她多进一步加强加强感情,他已经把她当“自己人”了,所以这件事才看上去,很重要。
不愿意过多思虑,太子从那个坐了一上午的椅子里站起来,死牢里躺着的那个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还是不准备醒,太子拧了一下眉头,心底本能排斥这种粘在身上撕不掉的脏东西,转身去了出口的方向,两个在门口严阵以待的狱卒听见声音把门打开,太子出去以后,那扇铁门再次被关上,一直到现在,装死的沈宰相才坐起身。
故意抹在脸上的发臭的污泥,此时此刻无比让人难以忍受,他恶狠狠抹了一把,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玩儿阴的,坑死老子了。”
原来,一切都要从半个月之前说起。
帝王之术,关键在权。
文臣手中的权,武官手中的权,太子都要收入囊中。
可是,一个人没有眼色,本来该夹着尾巴战战兢兢站在他的中立的立场上好好观望就可以了,结果误打误撞,他一不小心把自己送到了皇帝面前。
龙心大悦,赐宰相之位,府邸无数,美女如流水般流入沈家昱的府邸。
这可是皇帝亲自赏赐的东西啊。
谁敢动?
一时半会儿,大家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眼红,眼馋,然后在暗处慢慢盘算着更阴狠的招数。
说的就是太子。
太子当时刚查出来江南的大案,算是今年第二个在皇帝跟前立了大功的,皇帝还是他老子,自然不会苛待他这个还算得他心的儿子。
那段时间,太子也就开始着手开府的事情。
即便这不是他名下的第一套房产,却是皇帝赏赐的“官方授权”。
这不只是一座府邸,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以及,皇帝对儿子的认可。
也罢,与其说是儿子,生在帝王家,哪儿有什么寻常人家的感情可言。
只不过是那点儿脸上的东西,还不至于闹得太难看罢了。
那天正看着案卷,一个人名突然出现在了太子的眼中,他本能觉得不对劲。
这个人,平日里顶多就是个看着有点儿小聪明的怂蛋,大事儿不敢参与的东西,竟然出现在这种案卷里——京城毒物连环杀人案。
杀人案不简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一时半会儿自然也想不明白。
当务之急是赶紧去逮人,太子起身叫来余非言,让人去暗中调查一番,这个人尤其要注意——正是沈家昱。
“主子……确定是他?”
余非言都吃了一惊,问了一句。
太子没多说,只挥挥手让人赶紧去。
今天晚上,恐怕他们就会行动了。
如果,能当面把人抓个正着,也正好堵住他们一群文官惯会狡辩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