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下磕头,“是。”
起身进去,却在一进门就感受到一阵杀气从背后袭来,他本能一个抵挡,却连半分杀气都没有挡住,硬生生受了这一下。
是太子殿下,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只是一掌。
并未用什么利刃。
余非言被击退数丈,胸腔隐有崩裂的痛感,但极好的忍耐力让他只咳嗽了一下,正要站起来,却“哇”的一声,呕出一大股浓黑的血。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太子缓缓开口,眉眼如风,无端带着凌厉,“南宫澈早就醒了,因为沈时荇给他下的毒,早就已经失效了,就在你们一行人到来之前。”
“沈时荇早算到了这一点,却是在等孤的到来,不打算再管闲事,只把神秘宅子逛了一遍。”
“其中骨头雕塑被专门安置在了一个房间,却远远小于人能正常行走的一个房间,里面就有一股无色无味的毒素,专门诱惑好奇的人,然后杀害,再取之骨节,制作成雕塑,放置于其中,再诱使下一个好奇的人。”
“然而,你到达南宫澈的房间的时候,你却说南宫澈还是那副中毒的模样,就把他先抓回了大牢,就是那时,他已经把毒针埋在了你的脚踝,等待慢慢毒发。”
余非言低头一看,脚踝处果然有一个根本察觉不到的针眼在上面,多亏了他的皮肤极其白嫩,才能看得清,他两指一震,软针被震出,他用两个指尖捏住,把软针取了出来,放在了太子面前的桌子上。
才感觉到滋啦一阵疼痛。
咬牙忍了一下,余非言问,“沈时荇既然知道南宫澈的毒素持续时长没有多久,为何今天早上还要跟我一起去?”
“因为南宫澈的恶行,罄竹难书。”
太子的眼神一下子转为深入幽海一般,其中掩盖着的所有情绪都被隐藏,余非言往后退了半步,竟有些不敢站的太近。
余非言发出心中疑问,“太子妃娘娘现在如何了?”
“她身体康健,不必担心。”太子站起身,挥手,“严刑逼供南宫澈,说出来多少算多少。不过,江南城主先留着。”
余非言听令,告退,“是!”
江南地区,毒草盛行,但难掩经济富庶,百姓生活到底是平稳安康,吃穿不愁。
江南城主用什么平衡这一切的呢?
太子亲眼看见,制造毒药和应运而生的解药场附近,一望无尽的毒草遍布山野,竟看不见一棵谷子和麦穗。
他警铃大作,顾不上随行而来的几个暗卫,拿出近几日才拿到的江南城的详细地图,其中做出标记的几个地方,一一去查看了。
果然,本应该占地十亩的稻田,如今只剩下一亩,他直觉不对,如果这种粮食的产地面积都已经被压缩到这样的地步,那蔬菜瓜果呢?该剩下多少?
经过他连续两天的查探,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瓜果蔬菜的种植面积虽然不是太少,但是对标江南城中涌入的越来越多经商的外乡人来说,却不是个好消息。
第一,本地产量太低,人口却多,所以日常所需只能去用银钱购买,而他猜测,这种商户可能被江南城主垄断了,拿捏在手。
第二,毒草的秘密流通。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在江南最繁华的街道两旁,你只消略微透露一丝方向,就会有人领着你见人,至于见到的那些人,则穿有特制的衣服,看上去都是一个帮派的。
余非言已经去查探了,太子在状元府候着,目光却看向了今天一上午都没出现的沈时荇住的方向。
她失血昏过去了,是他把她抱回去的,这边的事情却马不停蹄等着他处理,他只好赶快过来,却是心不在焉,等终于传来她醒过来了,没事的消息,他本该放下心的,却更加想去看看她了。
他想到了青月郡主。
那个他以为,跟他最合适的“青梅竹马。”
内心深处的规则告诉他,登上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从来只需要最合适,不需要任何感情。
但是,他略微作一假设,竟然发现,如果角色对调,沈时荇撒手而去,他的心会痛。
心竟然会痛?
捂住胸口,他回身进屋,落座以后,才明白,如今事情的走向,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了。
他猝不及防想去儿时。
三岁,青月也三岁,皇后把人带到他面前,笑吟吟对他说,这是你的伴读。
他哪里需要什么伴读?伴读,他曾听说过的,但是,这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他独立行走效率极高,不止一次对这些嗤之以鼻,他冷着一张白嫩嫩的笑脸,稚气未脱,“我不需要!”
皇后轻轻按住他左右摇晃的身子,温言细语,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安抚他,“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吧,青月毕竟是个女孩子,你不能这么没有礼貌。”
所以,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整整跟了八年。八年,太子变了许多,青月郡主自然也是变了许多。
因为长时间的每日相处,他默认了青月的存在,也总会给她一些该有的赏赐,他从不欠她,因为他是一个要做明君的人,哪怕每次青月都会清冷着接过,眼眶却泛红,但是他以为,青月应该本来就是这样的。
他对她是恩德,恩赐,天赐。
一直都是。
或许,之前如果真的哪一日看不见青月,他会出声询问一句,但也仅仅如此了。
沈时荇呢?
不过半个上午看不见人而已。
他就想去找她,到她身边。
沈时荇眼眶泛着红,不会让他无动于衷,却是一根缠绕的丝线,紧密挤压着他大脑中所剩无几的理智。
理智?爱情本就是火花四溅,要什么雁过无痕?
念头十分确认,不用过多思量,豁然开朗一般,捂在心口的手慢慢放下,他知道了这一月的烦躁都是从何而来。
他喜欢上沈时荇了。
那一刻,他如拨云见月,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江南贪污案的关节实在是太多,他还得细细理清,才好上报父皇,定罪处罚。
他跑去沈时荇的房间,屋内十分安静,没什么动静,轻轻推开门,本以为会看见沈时荇躺在床上睡觉,结果却在床帏的最角落,看见了小小的一团。
抬脚走进,才听见隐约的抽泣声,他的心脏一揪,沉声,却毫无怒气,仿佛轻拿轻放,不敢犯上作乱,“你哭什么?”
抽泣声戛然而止,那一团动了几下,冒出来一个发丝凌乱的脑袋,一张脸花的不像样,他的话就被堵在口中,再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沈时荇努力掩饰自己的哭腔,却还是拙劣露馅儿。
他蹙着眉头,“今天早上明知南宫澈无碍,却还要放血给他?”
话说出口,怎么变了?
本想安慰的,出口却是质问,语调尽管并不很冲,面对一张花猫脸,也总感觉说话重了。
喉结滚动了两下,他努力忍住别扭,“好点儿了吧。”
太不习惯了。
这辈子第一次用这种关怀的语气,还不如把他给凌迟了。
沈时荇沉默了好久,久到太子准备再开口,她闷声闷气地说,“我跟你说过,我的血,加上任何一种毒药,都是死穴,再解不开的。”
下一句话让太子的瞳孔骤然缩小,“神秘宅子的那些骨头,都是准备献祭的吧,江南本土的巫术,可保万民平安。”
“你怎知道?!”他掀开那层床帷,把人清楚放在眼睛里,“那种巫术,绝对不能碰!知道吗?!”
“江南城中的百姓,现在已经有六成染上了他们好心的、感恩戴德的城主故意让他们中的病,再用毒药伪装成解药,实则是在为推销真正的解药做准备,但是实际上,解药更是人生毁灭的开始。”
沈时荇双眸明亮,被泪水刚刚清洗过的眼眶泛着光,透出一丝粉红色,“然而时间紧迫,你太子,”她一个停顿,却意味深长,“却还在我这里,纠结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没有私心,我绝不信。
最后一句藏在嘴边,不肯多言,太子不是个好东西,她早就知道。
所谓“明君”,只不过是君主自认为对得起自己就好,至于君主的价值评价标准到底如何,却是旁人不容置喙的。
太子脸上那一点儿就要崩盘的“真情实意“再一次被沈时荇的直白给硬生生怼了个一干二净,他决定,那些感情果然就是笑话,不会发生在想象之外。
太子留下一言,“沈时荇,唯有识相,孤放你一条生路。”
言毕,摔门而去。
沈时荇窈窕的身姿如金蝉脱壳,蝴蝶化茧,袅袅站起,身上一层轻纱荡漾着清香,她冷笑着抹了一把干涸在脸颊上的泪痕,眼底深处却分明硬朗万分。
一场戏,沈时荇搭的台子。
她请太子来演,他将计就计。
现在戏唱完了,她跟他说你没演技,你得下去,他没了面子,于是恼羞成怒。
“呵,面子可真要命。”
事情一切的开始,要从江南之行出发前的那天夜晚说起。
她闲来无事,白天睡得太饱,晚上还很有精神,她就在东宫里闲逛,但是遇到一些禁卫军逡巡的时候,便把自己藏起来,等人走了,在大摇大摆出来。
很偶然,她走到一扇亮着烛火的窗户下面,起了玩笑的心思,侧耳倾听,说不定能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声音。
刚凑过去,窗户里的人说话了,“江南城主养毒虫制造毒药,祸害了全城的百姓,但是不能动他。”
是太子的声音,“为何?”听上去心情并不好。
那人再说,“六成。已经有六成的人中了毒,他们必死无疑,你若抓了江南城主,先留着,等解药制造的差不多了,再处置也不迟,那个老狐狸,每月都得往解药制造的地方送信,哪一次不送过去,药场的人要起疑的,死命令,销毁所有解药,这可就彻底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
太子回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那人的声音突然变得不正经,“喂,你别压榨我们哥几个不偿命啊,你那新娶的媳妇,不是精通药理毒理吗?为何不用?”
沈时荇聚精会神,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问跟她是这样关系的问题,她本人,其实也挺好奇的。
却听到太子不屑一笑,“就她?杀了孤的心腹,用她的血。孤只打算把她带过去打个掩护而已,没什么能用的。”
此话有趣,沈时荇缓缓勾起一丝笑意,大脑飞速运转。
太子提到了她用血杀了那个太监,说明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记仇,她得记着。
打掩护?她迅速想到前几日的大婚,如果打着新婚蜜月的旗号,带着新妇游走江山大地,倒也能说得通,不仅体现了他们皇家开放的心态,而且彰显了皇家的大方。
在古代,游走江山可是什么容易的事?花费要呈倍数上涨的。
无论是人力、物力还是财力,这都是不可小看的一笔钱。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查案,而且是跟毒有关的事情,她在行啊,所以一到地方,她表面上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但是实际上,每天晚上,她都要夜游江南。
江南城不小,她用了两个晚上走遍了全城,基本上了解了情况。
于是她开始布局。
勾引太子只是一个很无趣的一环,让他爱上她,实在是过于廉价,她始终动不了心,可能是因为自己真的不会爱吧。
伪装成一个狂妄,冲动却爱他的痴心女子,她成功被送到了南宫澈的神秘宅子,刚去的时候很是无聊,因为她早就在里面看过很多遍,没了新意。
但是,那种骨头,却是她第一次见。
小房子坍塌之前,她眼疾手快抓住太子后退的身影,看似是他救了她,但实际上,她把那个房间的毒眼攥在了手中。
那块骨头里放着一把钥匙,太子倾身亲她的时候,骨头掉落,她手指灵活地先一步把钥匙塞进袖口,才与他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