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四十年的深秋,是北周王朝的灾难。
无关人祸,只因天灾。
深秋寂寥,岭南的秋天却依旧闷热,本该是九月中秋好时节,但整座岭南城却笼罩上了一层密云,准确来说,是整个北周都笼罩上了一层密云。
原本应该金桂飘香的木樨花在今年却毫无动静,万物生灵似乎都感知到了这一年的不寻常。
赵清珵站在府衙前,看着冷清寂寥的街道,眉头微皱。
武镇川在处理公务,忙得脚不沾地,等到衙役通传南翊侯到了的时候,赵清珵已经走进府衙大堂了,武镇川已经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了,他这个岭南太守向来从容,就算是最早赵清珵决定在岭南进行土地改革,武镇川都没有像如今这样心生焦虑过。
他见赵清珵来了,长吁一口气,赶忙让赵清珵落座,屏退了下人。
“侯爷,北周好几处地方已经出现换子而食了……”
“西南那边传来消息,整个西南粮仓已经空了。”
“昨日下官与越州太守通信,已经有大批流民往东南方向迁移,只怕再过半个月,咱们岭南就会迎来大批流民,届时岭南只怕……”武镇川欲言又止,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岭南的饥荒不可避免。
如今岭南百姓已经是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大庾城在半个月前开仓放过一次粮,不到一个时辰粮食就全被领完了,那次放粮武镇川和赵清珵专程核对过粮食数量,就是怕今年的旱灾和洪涝
灾害会让北周陷入饥荒。
结果这一天还是来了。
“咱们岭南还算是好的了,这两年因为土地改革比较到位,粮食收成都是实打实的数量,上交给朝廷后地方还有余存。”武镇川叹了口气,“别的地方,就未必了。”
之所以是西南地区最先爆发饥荒,就是因为那一带地势险峻,前两年望都朝廷的土地改革就没有彻底落实到位,既没有丈量出准确的土地,百姓们也没有切实分到田地,土地改革不到位,百姓们自然没有什么耕种的动力,粮食收成一年比一年难看难看,地方就私自填写收成数目蒙混朝廷。若是寻常时候地方账目随便混过去了,官官相护,望都根本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猫腻,但一碰上灾年,就像是干柴碰上了烈火,一点就着,饥荒就在整个西南地区以熊熊烈火之势蔓延。
西南地区有七座大城池,自从章平帝驾崩,赵棣逃回西南后,招兵买马大动干戈,如今的西南基本上就是赵棣说了算。
饥荒刚爆发的时候赵棣不以为然,只是让手底下镇压流民,将闹事的流民关进大牢,后来大家饿狠了,听说关进大牢里面有饭吃,一个两个全都上街闹事,那阵子官府抓人都抓不过来,到后面底下人索性都懒得抓闹事的百姓,大家伙一看,闹事没用,便变本加厉开始偷盗抢掠,谁家有吃的,乌泱泱一群人蹲在门口乞讨,达官贵人根本乘马车出门,因为只要他们一上街,
就会立马被百姓围困。
西南大乱,饿殍遍野,尽管情况都严重成这样了,赵棣依旧视而不见。
赵棣如此秉性,赵清珵根本就不觉得意外,早在当年赵棣在早早发觉了雍都地动,却用一城百姓换自己葬身天灾的时候赵清珵就看清了赵棣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之本性。
“再加上西南土地兼并严重,百姓们手上本来就没有安身立命的田地,一爆发天灾,活不下去了,自然便想方设法往外头跑了。”
从西南爆发饥荒到现在不过短短一个月,西南流民便已经成为了北周大患。
上万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西南,一路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近万人的流民让地方官府都心生惧意。
岭南骁勇善战的椿山大营是个意外,北周大部分地方官兵都是官府从县城、乃至乡镇征集来的,这些人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别说上阵杀敌了,恐怕让他们提起刀杀人都不敢,面对近乎是亡命之徒的西南流民,这些地方官兵根本制服不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止西南,北周上下都爆发了大.大小小的饥荒,有些地方反应迅速,如同岭南,官府开仓赈粮,再加之手段强硬,没什么人敢闹事。但碰上像西南这样的情况,官府一旦视而不见或者镇压不住闹事的灾民,灾民便成为了流民。
“侯爷,若是这些流民往岭南来,咱们该如何应对?”
“流民说到底也不过是被迫背井离乡的百姓,不得
用武力镇压。”
“话是这样说,只是下官听说,但凡是流民过境的地方城池,统统被洗劫一空,许多无辜百姓都在流民的劫掠之下无辜丧命,这些人手上,已经沾满了北周百姓的鲜血。”
武镇川不建议用怀柔政策,流民已成大势,从西南行经各地,地方城池备受流民困扰,说句难听的,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倘若不强行镇压,谁也不知道西南流民还会惹出多大的祸乱。
府衙彻夜灯火通明,武镇川以及大庾城的其他官员关于流民一事各说纷纭,强硬派和柔和派吵得天翻地覆。
外头都闹翻天了,赵清珵还有闲工夫陪海之唤吃饭。
“既然到处都在闹饥荒,侯府里头的吃食也该削减才是。”海之唤望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微微皱了皱眉,“日后不用准备这样多的菜食了。”
“学生已经吩咐下去侯府削减用度,老师年事已高,实在不能同学生一样缩减饭菜。”
“有什么不能的!”海之唤将筷子重重放在了桌上,有些不满赵清珵将他区别对待。
“百姓们饥不果腹,我一个对江山社稷无用的老头子,有什么资格享用珍馐。”海之唤脾气耿直,说不出便不吃了,赵清珵没办法,只好答应他日后送过来的饭菜都会减少一半的分量。
海之唤是天生的纯臣。
当年望都政权混乱,所有人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他能够痛快地放下一切仰天大笑出门去,可今时今日北周陷入灾年
,海之唤却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站在这片北周这片土地上,根本无法默然地看着这片焦土哭泣。
海之唤选择过独善其身,但真正到了北周安危之际,他却只感受到了痛苦。
“流民一事,我听华霆说起好几次了,你有何想法?”
赵清珵摇头,“此事事关岭南上下,不应是学生一人的想法。”
“这件事应该由岭南上下一同做出决定。”
赵清珵实在聪明,海之唤注视着自己的这个学生,这些年他其实没有教过赵清珵什么,反倒是他将自己接来岭南,允诺了当年在茂都说过的话,让自己安度晚年,再不用受到外界纷扰。
但赵清珵就是靠着自己敏锐的自觉,硬是摸索出来了一条帝王之路。
海之唤眼底划过一抹坚毅,或许这一切,当真是上天的安排。
他注定要遇见赵清珵,注定要来到岭南,注定要在穷困潦倒的晚年重新生出新机。
“润鹤,你做的很好。老师再教你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坐在那把巅峰之椅上,你必须要学会听。”
“听天下万民的声音,听朝臣百官的声音,听北周每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尽管微弱,但那都是上苍冥冥之中给你的指示。你不能忽视任何声音,因为一旦忽视,便会迎来毁灭。”
“如果需要君主做决定,那便是北周千千万臣子的无能。”
“而你现在要学会的的一件事,便是从这浩如烟海的声音中,找到一道最正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