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庭的生辰在七月十八。
自从袁庭升任内阁首辅之后他便没有大肆办过寿宴了，身份在这里，一开寿宴便是大操大办，北周吏治算不上有多清明，但袁庭身为内阁首辅总不好明目张胆操办宴席收受礼品，因而每年生辰他也不过是让老妻煮一碗长寿面，一家人坐一块吃顿饭，就算是过完一个生辰了。
袁府甚少有举办宴席的时候，因而袁庭的这个生辰宴可以说是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整个袁府忙得人仰马翻，终于是赶在七月十七前准备好了全部事宜。
前一夜晴空万里，原本想着第二日也该是个好日子，可从晨起开始这天便雾蒙蒙的，乌云飘过望都城，便不肯走了，乌压压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暑热压抑，所有人都闷得一脑门汗。
袁府外的卷棚站满了人，甚少举办宴席的袁府就连下人都写满了手忙脚乱，来往宾客的车马如流水般挤在街巷口，宾客们下了马车，站在卷棚下却无人领路，衣着华贵的达官贵人被闷热的天气一折腾，既不从容了，也不端庄了，各个交头接耳，不知是否在讨论这一场不够周到的宴席。
赵清珵和李聿的车马在巷子
口堵了许久，就连耐热的赵清珵在马车里头都要热的受不住了，前方才隐隐有通路的架势。
这场宴席大概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完美，袁府的下人们没经过事，乱成了一团，袁庭上了年纪，这场宴席交代给了袁嵩办，袁嵩是个酒囊饭袋，从库房里头支了银子拿去花天酒地，临到头拨了笔散碎银子给厨司，随便买了些茶水果子应付这场宴席。
袁庭虽然没什么大能力，但起码也能算得上一个正正经经的父母官，只可惜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
李聿和赵清珵踱步在袁府，望着乱糟糟的袁府，笑得有些嘲讽。
赵清珵瞪了他一眼，李聿这才收敛了下来。
“南翊侯，我家老爷有请。”
宴席还未开始，赵清珵就在花园中被叫住了。
袁府不算奢华，亭台楼阁一眼望去都有些陈旧了，花园中栽种的也不是什么名贵花草，堂堂内阁首辅，这样一所宅子已经能够算得上清贫。
赵清珵要去见袁庭，李聿自然是不可能让他独自前去的，丫鬟们见状有些纠结，毕竟袁庭吩咐的是只让南翊侯一人去书房。
“无妨，若是阁老不愿见我，我便在院子里等侯爷。”李聿
身量高，气质桀骜，板着脸什么话都不说就把袁府的小丫鬟吓得够呛。
赵清珵温声安慰：“你别怕，带路就是了。”
穿过花园小径，清幽古朴的马头墙引入眼帘，一座青白色的小院藏匿在了翠竹之后，袁庭年逾八十仍旧一身的书生气，站在小院前等候赵清珵。
见到李聿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挂着的笑容有些奇怪，但很快就隐了下去，只是道：“统领与侯爷当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李聿懒得理会这话里到底藏了什么意思，他微微抬着下巴，故意装作不耐烦不客气的模样，“天气热，进屋说话。”
李聿出了名的野性难驯，袁庭不欲与他上纲上线，一朝阁老面对少年将军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甚至还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天气闷热，统领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定是格外畏热了。”
“今日阁老大寿，本侯与大统领一同登门，祝阁老长命百岁洪福齐天。”
“到了这个年纪，不过是在阎王爷手底下抢日子罢了。”袁庭摆了摆手，“侯爷，大统领，请。”
袁庭亲自出来迎接赵清珵，给足了他面子。
书房内坐着六名老大人，外加袁
庭自己，文渊阁中的七名大人全都到齐了。
赵清珵和李聿对视一眼，似乎没有任何震惊。
他们早就猜到了。
从明德殿事变、赵昀落狱后，他们两人就在猜，袁庭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赵清珵推入朝堂之中。
李聿猜袁庭或许会让赵清珵直接入金銮殿，既有气势也有威严。
但赵清珵笑着摇了摇头。
笑李聿‘天真’。
他想要轻松入局，怎么可能。
若是不给袁庭、不给内阁足够的诚意，这盘棋局永远都不会轮到他落子。
“南翊侯，这位是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奇，这位是户部侍郎兼谨身殿大学士……”
一串下来，便将内阁诸员全都介绍了过去。
按理说，袁庭身为首辅，袁嵩在外头被喊作一声小阁老，官位也是正一品工部尚书，想要进内阁也不是难事。
袁庭倒是有意思，硬是没让自己儿子进文渊阁。
章平年间的内阁班子，用海之唤的话来说，就他娘的全都是在和稀泥。
没一个中用的。
袁庭说什么就是什么，连主事的袁庭都是中庸为上了，更别说其他人了。
想来袁庭将赵清珵引荐给这些人之前都打好了招
呼，因而书房中的六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唯独吏部尚书韩渊神色格外冷淡，坐在最边上，昏暗间都能看到他藏在眼底的不悦。
韩渊为人正直，正直过了头便是不懂得变通，再加上他年岁已大，铁血了一辈子，在脸上就刻着不近人情四个字。
“诸位与光仁同在内阁，这些年风雨同舟，光仁感激不尽。”
袁庭是首辅，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六个人纷纷起身，直呼‘不敢当’。
袁庭摆了摆手，笑得有些牵强，“这些年光仁坐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总会想起嘉历年间的许多事情，光仁不才，比不上海老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阁老言重了，海老致仕多年，再提实在唏嘘，一朝天子一朝臣，嘉历年间的事情不必多言。”韩渊一番话说得毫无起伏，听不出是在安慰袁庭让他不必自扰，还是在讽刺袁庭既然择了中庸之道就不必感慨怀念昔年。
“勉亦这番话，还真是……”袁庭摇头，自嘲一笑。
真是什么？
袁庭没有说出口。
真是诛心？亦或者真是讽刺？
韩渊说完便沉默了，扭头望向书房中那一盏明灭的烛火，眼底一片沧桑下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