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老师，像林娇这种情况，心理上会发生哪些转变呢？对于她目前的病情是有利还是有弊？”
翌日清晨，吴迪倩早早就来到医院，赶在开工前向他们科室的心理医生兼儿童心理专家乔梦谈起了林娇来初潮的事，以应对接下来的康复训练。
乔梦说：“对于普通少女而言，初潮的到来就意味着长大成人，心理上的变化很复杂，有好有坏，但对于像林娇这样的自闭症患者来说，‘长大’这种概念几乎不存在，至于其他心理上的变化，需要我们在日后的治疗中进行观察，是利是弊，暂时没法下结论。”
“今天她还会过来进行康复训练对吧，到时我跟你一块儿过去，这段时间，我都会到场，对她进行一个持续的心理评估，看是否需要对现目前的训练方式进行改变。”
“谢谢你啊，乔老师。”吴迪倩莞尔道谢。
“嗨！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乔梦笑着摆摆手，随即又敛容正色，关切问道：“小吴，你还好吧？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
吴迪倩抿起了唇，不太想谈论自己的事情，尤其在心理医生面前。
因为她现在还在左右徘徊。
“我没事。”
她摇了摇头，立马转移了话题：“乔老师，你接触过成年自闭症患者吗？就是儿童自闭症患者成年后的案例，你有吗？”
乔梦心知她不想谈论昨天的事，便没再追问，回答说：“我一直是负责儿童心理问题的，至于那些有心理疾病的孩子在成年后如何，我还真不太清楚，不过，你想了解这方面的案例，可以去问问聂老师，她曾参与过首批自闭症儿童的实验治疗，并持续跟进过他们的成长，也许她现在还和那些患者及家属保持着联系。”
“好的，我去问问她，打扰你了，乔老师。”
吴迪倩向乔梦道谢后，就去找聂小宝了。
不过，还没抵达她的办公室，就在走廊上碰见了她，刚要上前向她打招呼，又在见到正同她说话的两张陌生面孔后，迟疑停下。
病人家属？
正在与聂小宝攀谈的是一名白发老太太和一名中年男人，老太太看起来很孱弱，苍白的脸上透着病态，而中年男人则…有些呆滞。
吴迪倩微蹙着眉头，总感觉这个中年男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眼熟，便向前移了几步，近距离观察。
反复咬唇…不与周围的人发生眼神交流，只盯着地面某个点目不转睛…对身旁的人来人往毫不留意……这不就是典型的自闭症行为表现吗？
吴迪倩很快判断出，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多半患有自闭症。
那他是聂老师的病人吗？
或者说从前的病人？
“小吴。”
就在她暗自寻思之际，忽然被转过头来的聂小宝看见了，对方随即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啊？好的，聂老师。”
吴迪倩愣了一下，急忙走了过去，好奇地看着这一老一中。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聂小宝笑着向几人做了一个介绍。
“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我老公的得意门生，现在也在他的手下负责儿童康复治疗工作。”
“这位是薛奶奶，这位是薛奶奶的儿子，齐……”
聂小宝看看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又瞅瞅眼神灵动的吴迪倩，犹豫几秒后，才对吴迪倩说：“你就叫他齐大哥吧。”
大哥？
她应该跟我爸差不多大吧？
吴迪倩瞪大双眼，但还是乖巧地喊了一声“薛奶奶”和“齐大哥”，而薛奶奶也向她问了声好，但中年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这越发印证了吴迪倩的猜测，跟着就听聂小宝说：“齐峰曾是我的病人，以后，也许会是我们的病人。”
“哈？”吴迪倩当即惊诧。
我们不是儿科吗？
聂小宝朝她颔了颔首，随即对几人说：“去我办公室聊吧，杵这儿会挡住别人的道。”
几分钟过后，吴迪倩与薛奶奶母子就坐在了聂小宝的办公室里，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听她聊起了一段吴迪倩不曾知道的往事。
而这段往事的主人公正是除吴迪倩以外的另外三人……
四十年前，中国儿童精神医学之父陶国泰教授在中国首次报道了自闭症，随之拉开了中国医学界对抗自闭症的序幕。
聂小宝有幸成为第一批参与对抗自闭症的战士，而第一位实验病人正是齐峰。
1990年的一个初春午后，正在首都参加自闭症谱系障碍知识学习的聂小宝，接到了男友康健的电话，说他遇到了一个疑似自闭症的患者。
彼时的康健还不是一名康复治疗师，而是一名儿保科医生，他在电话里向聂小宝描述了那位患者的情况。
“我们几个医生轮流会诊，先是给他诊断为发育落后，后来又是精神分裂，甚至还有白痴天才、特异功能等等，但都觉得不全像，不敢最后确诊。”
“所以，我猜，这孩子怕不是得了自闭症哟！”
听完康健的话，聂小宝当机立断，让他说服家属把孩子带来首都检查，如果确诊是自闭症的话，就留在这里进行治疗。
齐峰的父母很愿意配合，尽管还不清楚什么是自闭症，但只要能治好儿子的病，在所不惜。
那时的齐峰已经十四岁了，可心智才几岁的水平，但却喜欢玩算盘，还不是单纯地拨弄算珠耍，而是实打实地算账。
无论是多复杂的算术，只要给他一个算盘，就能准确算出，由此可见，他的智商远高于他的心智。
所以，聂小宝对于治好他，还是很有信心。
此后，在聂小宝及其同事的努力下，齐峰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能在家长的陪同下，返回学校上课，而且数学成绩特别好。
这期间，齐峰的病情也曾反复过，但都得到了及时干预。
在他初中毕业后，家里人打算送他去其父单位所开办的技校学习，等到一毕业，就可以直接进入那个单位工作，这比考大学进社会便捷安全许多，所以聂小宝他们没有劝阻，反而很支持。
毕竟，即便齐峰的病情稳定了，相较于复杂的社会，全是熟人的单位更适合他。
而在齐峰进入技校以后，他们家和聂小宝的联络就越来越少……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没想到，他的病情又反复了。”
端详着不停咬唇的齐峰，聂小宝百感交集。
她从没想过，过去的病人还会再来找她进行治疗。
“我也没想到，不过这全怪我。”
薛奶奶攒眉蹙额，自责地说：“我看他在他爸的单位当出纳助手当得挺顺的，还以为他已经痊愈了，就想给他安排一门亲事，哪曾想……”
说到此处，她骤然哽咽，吴迪倩连忙轻拍着她的后背，以做安抚。
薛奶奶吸了吸鼻子，又喝了一口茶水，才继续道：“如果不是我操之过急，也许他不会犯病，全怪我……”
自闭症很难自愈，但却可控，而齐峰一直控制得很好，直到在他三十岁的时候，薛奶奶见他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就盼着他能像正常男人一样，结婚生子。
其实这个念头早在前几年就有了，但薛奶奶的丈夫并不同意，理由是婚姻是需要沟通与相处的，这跟齐峰只和数字打交道的工作完全不同，他认为齐峰没法成为一名合格的丈夫。
又过了几年，可能看到周围的人都抱上了孙子，他先前的想法才出现动摇，而薛奶奶就趁着他松口之际，为齐峰张罗了一门婚事。
对方是薛奶奶农村老家的一位远亲的女儿，因为跛脚的关系，三十出头了还没出嫁。
薛奶奶想着，既然二人都有缺陷，那凑一块儿不就圆满了。
而刚开始，也正如她所想，在薛奶奶二老的照顾下，这对有缺陷的夫妻相处得还算不错。
可好景不长，两年后，二人的摩擦越来越多，准确来说，是齐峰的妻子对他总不满意，觉得他太难沟通。
这话让二老心里一咯噔，同感不妙。
不好的预想终究成了真，在齐峰的妻子又一次大吵大闹后，向来沉默以对的齐峰竟对她动了手，导致对方哭着回了娘家，还放话要跟齐峰离婚。
二老吓得不轻，薛奶奶的丈夫连夜去赶去亲家那里赔不是，却不想在半路遭遇车祸，当场殒命……
“他的病情就是在他爸去世后开始反复的，尽管在他离婚前就有征兆，但那件事过后，他彻底变了，班也不上，整天就窝在家里打算盘。我带他到处去就医，可收效甚微，不得已，只好把他送进了一家托养机构，因为我已经再没年轻时的力气照顾他了，更何况，他爸又……”
薛奶奶痛苦地回忆着，令吴迪倩也陷入到悲伤情绪中红了眼眶。
聂小宝皱眉问：“你怎么当时不来找我呢？”
薛奶奶解释说：“你是儿科大夫，可我儿子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那现在你来找我帮他治病……”
聂小宝似乎洞悉到什么，眉头慢慢紧皱。
薛奶奶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露出了难过又不舍的表情，“我得了肝癌，已经是中晚期了，我怕…我怕我哪天不在了，小峰就再也没个依靠了，所以想趁着我还有口气的时候，把他交给一位信任的医生，让他能恢复到他爸去世以前的状态也好。”
“聂医生，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信任的医生了，所以我求求你……”
她猛地起身，重重地跪在了聂小宝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