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刚张开翅膀,准备追上去,发现不远出林寻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周围的虫鸣也不见了。天地仿佛被禁绝了一切声音,顷刻间万籁俱寂。
金乌半睁着眼,顿了顿。脚尖一用力,双翅大开。可刚扑腾两下,两个翅膀忽然一阵僵硬,堪堪离开五六米高枝头,就控制不住的开始自由落体,金乌瞪圆了眼睛,大喊:“噶!崇老儿,你要摔死大爷我啊!”
还有两三米的距离,翅膀终于可以动了。金乌疯狂煽动翅膀,终于稳住了身形平安落地。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遮盖住了,最后一点月光,洒落在花草间,便不见了踪影。花草睡着一般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一点点淡蓝色的光,从地上缓缓升起。
“金乌玄鸟沈叔怀,这欢都城,可由不得你窜来窜去。”崇熙不知何时站在了金乌身后,亮起的蓝光映在他的青衫上,映在他那刀削搬的脸上,此时的崇熙,眼中多了一分寒意,与先前的闲散渔人大相径庭。
崇熙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还是吓得沈叔怀抖了一下,翅膀微张。回头一看,是崇熙,便尴尬的顺势拍打翅膀飞了起来,落在正好高崇熙半个头的树枝上。
看着四周的湛湛蓝光,和死寂一般的环境,沈叔怀不禁咋舌:“崇伯啊,这可跟你钓鱼时候的心境不一样啊,你这个小天地也太凄冷了些。”
修行达到真观境,即修真七大境界之四。洞观真理,开辟小天地,内观神脉,强塑元神。可御风,可掌观山河,当然此时想要更进一步,需要洞彻心魔。
“我听那帮小孩叨咕,喊你先生。”站定之后,沈叔怀又露出那副半睁着眼的诡异表情,眼神里多了一份戏谑,“不研究你那城郭土墙,怎么跑这地方当起教书匠了?你那老家离那条龙穴不远吧,给水淹了怎么办?”
崇熙没有看他,拿起那棕色的玉石在手中把玩了起来,相较于先前,更加剔透。中间多了一个小孔,更像铜钱了,用一红色的绸带系了起来,看来可以挂在腰间了。
“你虽说如今是个散仙,但好歹也是大罗金仙,你是怎么进来的不周天,气息……还这么微弱?”
“哎呀,天庭那帮老杂碎,天天追着本座砍来砍去。派了个龙娃娃,居然也是金仙,老天君还把杨戬的天目借给他了。我打不过啊,结果跑都跑不掉!要不是本座尚有压箱底的秘术,估计现在已经跟那个杨二郎一样魂飞魄散咯。”沈叔怀越说越气,浑身黑色的羽毛爆炸开来,想看上去就像个球,“不过也算是祸福相依了,那女娲羽族姓风的臭屁股蛋子没有把不周天藏起来就进来了,我也就趁机溜进来了。正巧遇上了这小道士,也算小福报了。”
崇熙微微皱眉,将玉石收了起来,微微向沈叔怀的方向转了转头,“林寻?我观他气象,确实是个修道之材。”
“可不是嘛,这要给他们那群腌臜玩意抓住了,逃都没得逃,真就永世不得超生了。”沈叔怀说的眼中精光冒冒,“先前,那青丘的小狐狸崽子九娃子,听说地府没接到林清渠,给地府都给翻了。后来发现小道士在不周天,好家伙,整个狐狸洞的家伙什都带来了,一个一个砍啊劈啊的,结果人家纹丝未动,死活进不来。这不周天天幕,女娲造的啊,昆仑西王母指不定还添了砖瓦呢,没有允许古神都进不来,何况一个半步金仙呢!”
崇熙有些嫌弃地望了望讲的不亦乐乎的沈叔怀,但这金乌似乎毫不知情,仍然在自顾自的说着:“要不是她那外公,硬给她栓回去了,估计这会儿都变身本体,晃着九根尾巴在那咬天幕了。”
沈叔怀讲的眉飞色舞,鸟头高昂,不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资质上佳,福运齐天。既有难得的根骨,又能和天神如此交好,难怪那金鲤能把崇熙用于镇压一方水运的坤洛玉找出来。
“可惜了,羽族的血印,不周天并无解法。作为道士,法脉被封,跟废了没什么区别。”崇熙望向月亮的方向,“等回国了,老老实实做个文官,也不错。”
林寻手心蔓延至心口的血色印记,像一个钢铁盒子,无门无窗,让他封闭在无声无尽的黑暗之中。灵力无法聚集,更无法汇聚到百会穴中,即使是气血之里,也被牢牢锁定,毫无流通锤炼的可能。他能不能活着回到大宋,是现在最为扑朔的问题。
崇熙轻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
月光缓缓撒了下来,蓝光慢慢消散。当第一缕风拂过的时候,万物又重新活了过来。
树下,已不见了崇熙的身影。
只留下一阵清风,拂过沈叔怀的身边,带起几片黑羽,“找个洞府自己修炼,别惹是生非。”
沈叔怀眯起了眼睛,自言自语道:“昔者治水,风光何其大,志向何其大。如今流于此地,真是窘迫不堪呐。这不周天,还真是符合女娲的性格……不过还是得帮那小子一把,用了我一根本命翎羽,回头出去了,跟九娃娃讨要个好点的保命法宝。”想到这里,沈叔怀又不自觉的开始怪叫。
“臭小子,敢说本大爷是乌鸦!等大爷逮着你,啄得你满头红包!噶——”
……
今晚的路程似乎比平日快了不少,慌忙奔逃的林寻,用了平日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到了书院宿舍的庭院。
庭院小门开着一条缝,一个佝偻老人蹲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个灯笼,抱着个拐杖在那打着盹。林寻靠近时,他恍然清醒,迷茫地望了望四周,看向林寻,撑着腰站了起来,给林寻开门。
“公子啊,您可不能老是这么晚啊,山中猛兽大虫可是多得很啊,您遭遇个不测……”
“晓得了,无妨。王伯,你也早些回去吧。”林寻招了招手,没有回头。
步入中庭,就看见林家为首的几个贵族子弟在谈笑风生。他们注意到了林寻,一个个面露歹意,凑了过来。很快,林寻面前,形成了一道人墙。
“哟,林大公子,我们以为你今儿个就准备躲船上了呢。”林家两手挂在腰间的束带上,缓缓靠近林寻,“不愧是个废物,整天给崇熙捞,游泳楞是没学会。”
林寻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林家,笑了笑,忽然下意识低头,往背后的方向瞟了一眼,心中升起不舒服的感觉。下意识的,侧身退了一步。一个黑袍少年,从林寻身旁飞扑而来,谁知林寻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躲了过去,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扑倒在林家的鞋边。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就算是整蛊也是一样。
虽然林寻的躲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林寻自己。但是,就在扑空的一瞬间,林家也是抓住了空挡,左脚一顿,踏地而起,一拳冲向林寻。
林家到底习武多年,天赋也算的上不错,纵使林寻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但是那片刻之下,转身的动作还没有完成根本来不及躲开这一拳。他目光流转,仿佛想要动用某种力量,但是在那种联系若隐若现之时,整条左手一直到心口,钻心的痛感便席卷而来。再抬眼,那雷霆一拳已经轰在了胸口。
霎时间,胸口劈啪作响,如雷贯耳。接着身体失重感尾随而来,恍惚之间看着自己飞离地面,离那群黑袍少年越来越远。
耳鸣,很尖锐的声音潮汐一般灌进耳朵里。胸口,骨头断裂的声音停歇之后,五脏六腑整个身子仿佛裂开一般,眼角不自觉的涌出泪水。失明,模糊眼前的一切仿佛云雾弥漫,失明都看不清。
后脖颈……关后脖颈什么事?已经砸到墙上了吗?没啊,还在飞呢。
好烫!
就像一团火焰,在后脖颈绽放开来。随着火势蔓延,眼睛,脑袋,乃至全身都被包裹住,眼前茫茫一片,刺眼无比。但是就算是闭眼,也还是躲不过去!
林寻,整个人仿佛处在了一个火焰的世界,金色的火焰,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感,甚至于火焰都是凝固的。
炙热的火焰,遍及全身,但林寻只感觉阵阵暖意。
他往颈子挠了挠,摸到了什么,拿来眼前一看,是根翎羽。羽杆是金色的,和周围的火光一样,绒毛乌黑,不断闪着橙红色的光晕。
林寻皱眉称奇,这似乎是先前那只怪鸟落下的羽毛,自己明明已经扔掉了啊。
正欲凑近端详之时,整根翎羽化作一缕金光,钻进左手掌心。
灼烧感再次传来,这次,是整个红色印记蔓延的区域。
林寻咬紧牙关,眉头紧锁,看着左掌心。这东西,真是多灾多难呐。
“咕嘟咕嘟”
林寻瞪大双眼,血色印记竟然开始如沸水一般,开始翻涌,冒泡。接着,又好像冻结了一般,静止不动没有动静。很快,灼烧感,从心口往手掌,引线一样,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之感。
又凑近了些,发现,血印好像流动一般,向掌心不断汇聚,不过一会儿,全部流入掌心的圆点印记之中。现在,除了手心,别处以往印记覆盖的地方,仿佛灌入了新的血液一般,前所未有的通畅。
一声蛇的嘶鸣从掌心响起,接着就是一声不知是什么鸟的鸣叫声——有点像乌鸦……
随后,掌心血雾翻腾弥漫,组成一道赤红色的光影直冲而上一道金红色的光晕紧随其后。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三只脚的黑鸟,周身闪着红色金色交相辉映的光芒,细弱小虫一般的赤色小蛇,那条蛇身后还带着一对翅膀,但是颇为狼狈。
很快,在红蛇的嘶鸣声中,被黑鸟吞入口中。
“哇,这乌鸦好凶猛!”林寻不禁感慨起来。
闻言,那三足神鸟猛地盯向林寻,一双赤金眸子看得出来是满腔愤怒,伴随着“嘎!”的一声,利剑一般冲向林寻。林寻慌乱之间,赶忙抬手阻挡,乱挥之间,只觉眉心一酸,什么也没碰到。
再度睁眼,发现自己浑身轻盈,正在半空中,不过,胸口的疼痛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磅礴之气。
眼看就要被砸入墙中,林寻深吸一口气,试着控制胸口那股气息。很快,那股气收到指令一般,遍布全身。林寻腰腹运力,拨正身形,接着气转四肢,一时间脚下生风一般。下一刻,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林寻稳稳靠在墙角,甚至没有扬起多少尘埃。
林家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轻飘飘落地的林寻,霎时间两边青筋暴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虎狼之势吓了周围人一跳。
林寻暗暗攥拳,同时脚步稳扎,准备迎接这一击。
“够了。”一道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林家正前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小山一般的汉子,浑身黝黑,仿佛古铜包裹着。
他一个伸出一掌,裹住林家的拳头,顺势稍稍后退,接着将林家在空中甩了一道圆弧,最后安安稳稳的把他放在地上。
林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呆滞。
“诸位公子,皆是大宋子民,莫要伤了和气,将来为了两国和睦尽一份力才是。”汉子青色短发,一双棕色的眼睛显得十分浑厚,“陛下关怀诸君,明日邀请各位前往欢岳台,设宴款待。”
林家调整好了呼吸,闻言,赶忙作揖,远处小弟纷纷效仿,道谢之后,各自散去。
大汉转向林寻,目光极其微妙的扫视了一番,动作极小,但还是被林寻捕捉到了。
那一瞬间,浑身仿佛被一股浑厚的力量包裹住,呼吸顿时感觉收到阻碍,直接被从内看到外。这就是书院武术指导兼顾安保,当经大焕皇帝欢烨的亲弟弟,传闻大焕近数十年来最有天资的武者,欢煊。探虚境武者,果然恐怖。
“林寻公子,好身手,想来最近习武颇有几分刻苦有了成效,还请再接再厉。”
“欢指导过奖了,皮毛而已。”林寻作揖,“学生先告退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但是,他能感觉到,欢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武者,由气血而生,分为六个大境界。探虚境,乃是六之四,可以感气血之神韵,谈的天地元气,踏空而行,虽百里之遥,吾亦可自往矣。林河当时阵亡时,便是刚刚摸到探虚境的门槛。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这个欢煊很可能已经探虚境了。
妖族本身肉体强悍,人族炼体之后,才有勉强抗衡的机会,但是妖族百穴阻塞,想要凝神颇为困难,更别说探寻元气了。
现在看来,大宋,很危险了。
屋舍中,手中端着一杯茶,依靠在窗口,月光铺在他的身上,仿佛在纺织一件洁白的轻纱。
林寻平时也喜欢这样靠在窗边饮茶。不过今儿个,窗外的景色看起来并无变化,但是又同往日有了些许不同。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他还是能看到很多小虫子,在楼下的花坛里,草木之间跳来跳去。还有些蜜蜂,今天鞘翅挥动的似乎有点慢啊。
目光投向远处,天边似乎有一层淡红色的薄雾,若隐若现的。这,难道是大焕布置在书院周围的保护结界?可是,怎么看着怪怪的?
抬起左手,先前一直,蔓延到心口的血色印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赤金色的小太阳。月光的照应之下,这个图腾样式的印记熠熠生辉,闪烁着妖冶的金光。
回想起今天遇到的事情,这个印记出现之后浑身筋脉仿佛被打通了一般,通畅无比,身体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想来,以往,虽然感觉不到灵气和气血,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这儿,武术课上,一直要求老师以同等的标准严格自己。虽然体魄尚可,但是只要一有洗刷筋脉的感觉,就会有务必汹涌的剧痛席卷全身,一夜之后,睁眼时,等待着他的只有更加虚弱的身体,和更加阻塞的筋脉。
“这究竟是新的诅咒,还是一场梦呢?”林寻从来不会抱着侥幸的心理,去看待任何不确定的东西。
他望着夜幕之上一样孤零零的明月,不自觉的把茶杯举了起来,遥遥的和它碰了一下。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汤,洗刷着口腔,随后腹中出现了一股暖流,口中只有余留的清香。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双人。
吾有清茶淡心神,卿有灵光慰浮尘。
不变的永远也不会变,存在的依旧会存在。寻到它,掸去灰尘,依旧可以闪烁固有的光芒。
对于林寻来说,如今月华流转的眼眸,更像是刚刚被吹去弥漫许久的雾霭。
盘坐在床上,月光射下的光芒完全笼罩着他。双眸自然的合上,两手轻轻搭在各自的膝盖上。眼中的白光渐渐被无尽的黑暗所代替,耳边的虫鸣渐渐遐远,蛐蛐儿、蟋蟀、蝉各类昆虫的声音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随着一段轻缓而又绵长的呼吸,最后一缕气随风飘散之时,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白色的光点晃晃悠悠的,飘过林寻的眼前。那是无尽的黑暗之中,第一缕光点。紧接着,青色、淡蓝色、棕褐色、火红色最后是深邃的暗金色,各式各样的光点萦绕在林寻的周围,飘来飘去。
林寻稍稍把注意力往眉心靠拢,接着眉心一阵轻微的酸楚,那白色的光点受到感召一般,缓缓向林寻飘来,接着顺滑的融进眉心,翠青色的小光点也跟了过来,但是四处凑了凑,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来迟了,随即钻进了林寻的胸口。
林寻呼吸渐渐均匀了起来,心如止水,思绪逐渐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