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洛水，浩浩汤汤天上来。
好似一条素锦，飘落在句洲的版图之上，蜿蜒曲折的，绵延百万余里。把大宋和大焕一分为二。
大焕，妖的帝国。其都城，欢都，便是临洛水而建的。
正是红日薄西山，天高云淡，天边的云霭稀稀疏疏，微微泛着红光，伴着几声雁鸣拂过，又洒在并无多少波澜的水面，波光粼粼，不时有几条青鱼跃出水面，接着又潜入水去，荡起阵阵涟漪。
“噗啊——”接着就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
“林寻啊，这才月中，你都掉水里九次了。”一根蜡黄的竹杖，把落水的少年勾起，轻轻搁在身后的船板上，手重新握起鱼竿，宽大的蓑笠下响起温和而温暖的声音，“我其实可以教你游泳的，每次靠我捞你可不行。”
“无妨，崇伯。”接着又是一阵淅淅沥沥声，林寻憋红了脸，努力宁去衣服上的水，纤细的胳膊努力了很多下，似乎成效并不明显，“九次，正好，不会再多了。”
“林寻！”河岸之上，站着几个身穿黑袍的少年，为首的健硕少年叫喊着，“臭废物！胆小鬼！整日让崇先生护着，大宋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一声声叫骂，惹得这片野滩的鸥鹭不胜其烦，纷纷从芦苇丛冒出头来，扑棱着翅膀向天边飞去。
但他们也确实只敢在河滩叫唤了，他们望着水上的小木舟，一名男子三十岁的样貌，神态安然闲适。身着一袭青衫，头戴斗笠，直着腰板坐在船头，握着一根鱼竿。看似闲散，却没来由地发着一股浩然之气。林寻那小个子在后面的甲板上躺着，不时晃悠着俩竹竿腿，闲散之至。
“这个崇熙也真是，每次我们把林寻扔水里，他都像提前知道的一样，船就飘过来了。”少年之中，有人恨恨不平，总觉得那钓鱼先生坏他们好事儿，“我们找时间也好好整一下这个破书匠怎么样，头儿！”
为首的少年望着不远处小船上的两人，皱了皱鼻子，转身离去。
“走，回去堵他，不信这厮不回书院。”
“天天这么被欺负，你倒像个没事人。”崇熙目光落在随着波浪上上下下的浮标上。青色的长发夹杂这几丝斑白，被风带了一缕下来，随风摆动。
“没法儿啊。”林寻躺在甲板上，看着在空中摇来摇去的腿，上面还有先前跑来的路上刮伤干涸的血迹，“爹死了，娘改嫁，整个王府就我是多余的。”
“何况，我爹，神威将军，气血之力那是冠绝三军。”林寻晃晃悠悠坐了起来，卷起袖袍，看了一眼左手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口的红色印记，目光投向远处芦苇滩，“我呢，从小因为这破胎记被说成扫把星转世。都十六了，别说灵气了，就连气血都无分毫，来大焕做质子都是凑数的。”
不知何时起，世间灵气被暴涨的妖气挤压，变得越来越难以修炼获取灵力。修真之人愈发稀少，人族为了抗衡妖族，只得纷纷涌入武者行当。虽比不得修真者日行千里，火球水箭手到擒来，夺命千里之外。
但是靠着人身先天一气产生的气血之力，不断锤炼，倒也不至于在跟妖族的对抗之中完全落于下风，毫无还手之力了。
林寻的父亲，是大宋亲王林河，气血之力大宋军武行当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和当年还是大焕亲王的欢烨难分伯仲。
接着，他收回目光，望着崇熙坚挺但却有些单薄的背影，屁股往拳头挪了挪，“不过话说回来，崇伯您这体格子，天天下课就来钓鱼，是不是在大焕也不好入伍啊。
崇熙望着绑在鱼线上的羽毛，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随后呵呵一笑，“你这小子，好生不讨喜，若不是整个书院认真读书的有你一个，早给你丢下去了。”
“哎呀，你说我爹，当年人送外号战场枪无敌，后来凝神境大圆满都能攒聚元气踏空神行了，那红缨一点可破长空啊！大焕的妖人看了，都是闻风丧胆！唉—这什么东西——”林寻晃晃悠悠站起来，忽地一直黑鸟掠过肩膀，林寻一个踉跄，手按在了崇熙的后背，后者纹丝未动。林寻暗惊，如此单薄的后背，居然好似石板一般稳重坚实。
那黑鸟在快要蹭过崇熙的一瞬间，忽然改变轨道，俯冲而下，紧贴着水面飞驰而过，激起水花阵阵。随后，又冲到空中，不见了踪影。
林寻顺势蹲在崇熙身旁。
“当年大焕皇帝也才凝神大乘境界，结果人家直接一掌就给我爹拍的气血尽散。”他摸了摸下巴，刹有其事道，“后来羽神宫下山促使两国签订盟约，交换质子，数十年的大战才得以停歇。我都怀疑，这羽神宫主是欢皇帝老祖宗！”
崇熙没有回话，鱼竿好像抖了一下。接着，用作浮标的羽毛，泛起淡淡的光，在夕阳之下显得不是那么明显。
抬手，手臂上扬，竿尖猛地一颤，往下弯曲，随即向上扬起。
一条金色的鲤鱼，裹挟着金光灿灿的水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随后准确无误地落入身后的鱼篓里。
林寻两眼放光，双手搭在娄沿，里边的金色鲤鱼不断扑腾着，闪着灿灿金光，仿佛甩出来的水珠都是金粒子似的，“崇伯，今儿个运气这般好！要知这金鲤鱼若是登上那崇山，便可鱼跃龙门，走水成龙了啊！”
“金鲤而已，跃龙门说得轻巧，哪有那般容易，那一条洛水岂不是龙腾遍野。”崇熙的声音缓缓传来，似乎并无太多兴奋，“金鲤口中常含宝玉，你掏上一掏。”
闻言，林寻狐疑地把金鲤抓起，打量了一番，连头带尾不过一臂长短，能带着什么宝贝？将信将疑，将手伸了进去，那鱼也奇怪，竟也不反抗。几个呼吸功夫，林寻眼睛绕着绕着忽然定住，露出惊喜的神色。缓缓从鱼口中拔出手来，是一块玉石，颜色和山间的泥土有些相似，铜钱大小，就着皎洁的月色，还会不时泛起淡淡的褐色光晕。
“崇伯……”他赶忙站起身来，想要交与崇熙。可以抬头，发现，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小舟已经搁浅在了河滩上。而崇伯，也卸下了斗笠蓑衣，换上一袭靛青色的儒衫，立在船尾，正失神地望着水面月光的倒影。
“水位，又高了……”崇熙喃喃。闻言，他转头望向将玉石送向他的林寻。
林寻的眼睛里的月亮，在流连宛转，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果然没错啊。
“品相不错，赠与你了。”
“不要。”
“你掏的鱼口。”
“你钓的鱼。要不……明儿个免课业？”
“说梦呢你。”
“那给我带个青团，豆沙馅儿的。”
“可。”
林寻嘿嘿一笑，玉石双手奉上，转身从船头跳下。
“扑通——”接着就是一声叫骂声。林寻从水坑中走了出来，将靴子中的泥沙倒去。向崇熙作揖，道：“先生，学生先去了。”
“去吧，回去换身干衣裳。”
林寻转身小跑而去。
崇熙看着那被月光照亮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和忧虑。
低头望向玉石，一个反手，褐色的光芒泛起，玉石竟消失不见。
低头望向鱼篓里安安静静大气不敢喘一声的金色鲤鱼，背在后面的手，随意一拨，鱼儿便被甩入水中。
水面沉寂了一会儿，忽然远处泛起波澜，穿过了倒映在水中的皎月一跃而起，金光湛湛，还伴着烁烁银色的光点，然后遁入水中。很快又跳了起来，循环反复，知道金光忽然一闪，一条修长的身影涌入水中，一时激起千层浪，水面波圈不断。黑影也再没有浮上水面，向远处遁去。
“既然遇上了，便赠你一道机缘，日后能否上崇山，就看你自己了。”
……
“这会儿，林家应该不会堵我了吧？”
林寻特地绕了一段路，防止林家他们还在路边守着。
众人皆是宋国交换到焕国的质子。林家倒是主动过来的，说什么主动为陛下分忧，不过是嫌弃大宋武运不济，想来大焕分一杯羹。甚至，未来可以留在大焕谋个一官半职，回去也是衣锦还乡。令林寻意外的是，同来的质子里，抱着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不过，欢皇帝看着倒也宽厚，竟然真的派了两位先生一文一武专门教导他们。其中，负责文的先生，便是崇熙，林寻喊他崇伯。
出了林子，上了小路，见四下无人，终于长呼了一口气。身子也挺了起来，逐渐轻盈。
月光之下，树影婆娑，映在了林寻的脸上，不禁仰首叹道：“好一个皓月当空啊，可惜无繁星相伴。只能是月下对影成双人了呀……嗯？”
林寻停下脚步，感觉后颈痒痒的，伸手一掏，一根黑色的羽毛抓在手中。
下意识看向头顶的树杈之上的影子，稍微聚神再看，那鸟周围居然泛着白色的光晕，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这不是之前穿上偷袭本公子的乌鸦么！月光之下，这丑恶的形象无所遁形啊，啧啧。”从水边回来，林寻就感觉视力好了很多，而且不时还能看到植物动物身上泛起缥缈虚无的微光，不过这么凝实的白光倒是第一个。
“噶！你爷爷我是金乌玄鸟！”
“拉倒吧，充其量是个喜鹊……结界里进妖怪啦——”
望着重新飞奔而去的林寻，金乌眼中精光大放扑棱起翅膀。
“金乌玄鸟啊！臭小子，你跑什么！”
“说人话啦！说人话啦！”
金乌眼帘紧闭，乌黑色的羽毛隐隐炸开。
这么个跳脱儿，怎么过的那十世轮回的……那个女娲后裔小娃娃，怎么就觉得这么个玩意儿，能左右大局的呀，气煞老夫，气煞老夫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