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那柴子进在外面说了句:“今县到了。”
云冷羿低头想了想,“投栈吧。苏姑娘身体不太舒服,早些休息。”
柴子进应了句,又扬起马鞭,马车继续朝前行着。
苏嫄心说,自己哪里不舒服,却又不好开口,板着脸瞧他,此时云冷羿端详了她一眼,旋即笑道:“自后一路,你我二人需要做些伪装。”
“伪装?你还怕被人追杀不成?”
“那自然不是,我一向准则就是以最少的时间做最多的事,伪装只是为了避免被你的那些好朋友们烦扰而已。”
苏嫄自然知晓,依云冷羿扮作水千墨的功底,其在江湖中或者还不一定只有一种伪装。大庆西南地区的日色晚沉,到得这个时间,也不过落日余晖,车内光线不算很暗。
云冷羿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银丝软甲上,反倒让苏嫄的心砰地一跳。她也曾听过江湖无数传闻,关于云冷羿的真相。而今他竟然是要自己的面前露出本来面目?
见其一脸莫名的样子,云冷羿向后一靠,“你知晓江湖之中有多少看过我真面目的人?”
“我就在想,哪怕是你揭开软甲,也不一定是你的真面目。”苏嫄摇头叹息,此人心防至此,怎能轻易相信别人。
“可是你不一样。”云冷羿忽然压低了声音,“相识十余年,即便是你恨我入骨,你也不会加害于我。”
云冷羿的确是切中了本相,正如同赏剑会后,当她与白彬猜到地狱门要对付正道盟的时候,一度她甚至想要担心正道盟的安危。
不相识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至少还背了一个身份,便是对苏嫄有救命之恩的水千墨。虽然苏嫄一直面子上没给他好脸色看,但早被其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而软化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嘀咕道:“那你摘啊,让我瞧瞧是否真如江湖所说,容颜胜天。”
云冷羿苦笑了下,“恐怕会教你失望。”
银丝软甲摘下之后,露出一张的确令苏嫄十分惊诧的颜貌,大抵只能算作清秀,与江湖传闻大相径庭。但是这张脸上有三个妙处,一为那双灼灼有神的眸子,时常像是能将人吸了进去一般;二为那净白如雪的皮肤,能让人暗自羞愧;三则是那露出软甲的唇部和下颌,可以说是生的恰到好处。正是因为这些细微处,反倒让原本应该平凡的面相,瞬间不平凡了起来。
苏嫄指着他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那……那传闻中的那张……”
云冷羿背转过身,窸窸窣窣不过片刻,再转过身来,却已经是一张俊朗的令人窒息的容貌,用语言已经不知道如何去说这张脸的妙处,纵览整个江湖,的确是再没能超越这张脸的英俊。就连白彬与那西九公子祝轻然都稍逊风骚。
而后云冷羿细细的将这层面具揭了下来,还了自己这张清秀的面容。苏嫄这才意识到,为何方才那张脸能如此出彩,还是与这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相得益彰,而今这
双眼睛就仿佛是镶嵌在净白面上的宝石,如此令人移不开眸子,她忽然意识到,若真如此,这张平凡无奇的面相,还不过是云冷羿拿出去骗人的面具,根本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这双眸子的太过突出,她又怎能意识到还是被云冷羿诓了,险些以为他真的待自己与众不同,有些感动。
苏嫄吞回这口气,“千墨大哥……的呢?”
云冷羿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掏出张蜡黄丑陋的脸,然后“噢”了声,“错了,稍等。”
“算了,不用了,徒增伤感。”苏嫄深觉此人活着真累,当真是九曲十八弯的七窍玲珑心,若是自己,活在那么多人的身份里,早就精神崩裂。
眼尾睨了眼将银丝软甲也藏好的云冷羿,又不知在掏些什么。苏嫄心道,说不定此人真有些喜怒无常的矛盾性子。如是扮水千墨扮了十年,她就不信他当真对自己一点感情也没有。若是尚存水千墨的性情,自己如何都要引出那部分的感情。
虽然说有些过分,但至少也有几分是为了保命而已。想到这里,她就不再板着个脸,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
云冷羿掏出的是一张女子的面具,让苏嫄闭上眼睛。
苏嫄蹙眉,“我可以不可以拒绝?”
“不可以。”云冷羿难得正色,“这是你必须从现在开始接受的身份,便是必须以这张脸面示人,否则……”
苏嫄自然晓得自己被其控制的死死的,只要一捏瓷瓶必定生不如死,所以只好答允了下来。
闭上眼睛后,一张凉凉的状如薄膜的面皮覆在了苏嫄的脸上,而其还在面部与颈部相连处不停的按压,以使得皮肤纹理相贴,毫无异样。待得他说了句“好了”,苏嫄才慢慢睁开眼,丝毫没有不适的感觉,心中也大呼云冷羿易容之术的厉害。
倒是云冷羿本人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苏嫄没好气的说:“你定是给了我一张不好看的脸,就跟那蜡黄脸似的。”
云冷羿也不理会,又从车后取出个包袱,内有一件翠青色宽袍锦衣,递给了苏嫄。
“从今日开始,至到达地点,你都是我这书生的娘子了。”
什么?!
苏嫄接过衣服,很是不满的瞪着对方。
没到一年的时间,被白彬戏称娘子就算了,居然还要再扮娘子,怎生受得住。这回又是不同,白彬好歹是个真女子,思及此,苏嫄满脸的不情不愿。
云冷羿挑起唇角说:“你放心,不接受也可,就是这一路长途跋涉,再不可以住店而已,只能捡偏僻小道走。”
苏嫄倒是不怕风餐露宿,显然是这位云大门主不乐意。在其目光逼视下,苏嫄令其立刻出车,自己好换衣裳。
待得云冷羿下了马车后,苏嫄一面除了身上华贵的衣饰,一面细细思量应对之法。若论正人君子,恐怕步厉都比云冷羿像个好人,实在是此人一向在自己这里劣迹斑斑,唯独有个好,却还是假扮的水千墨。不过云冷
羿既然是要将自己送往朝廷交给凤烨然处置,想来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如是想好,她才舒心的将那身宽袍锦衣着在身上,将一头秀发推高,依旧留下了那红珊瑚的发簪。
“上来吧。”
苏嫄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云冷羿欣然上车,却看苏嫄已经换装妥当,只有那双水眸能睨出苏嫄依稀的感觉,哪怕是再相熟的人,怕也要猜测片刻。
“柴子进,到今县后投栈。”云冷羿低声嘱咐了句,得来对方一声迟疑的应许。
马车继续摇摇晃晃的上了路,这时候二人都是改头换面,即便是步厉亦或者白彬从旁看见,也只会觉着这是寻常省亲的小夫妻。正是云冷羿的谨慎行事,使得苏嫄更加觉着之后若要有什么动向,都万分困难。
刚行了一路,忽然柴子进又停了马,低声道:“之后要如何称呼二位?”
“晋南万福行三少爷沈复,平日不好打理生意,就只喜好读书。这次是陪多病的小娘子锦娘寻医看病。”云冷羿心中有数的说道。
沈复?苏嫄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她没有立刻表现出来,也幸好有张假面皮,自己的神色也能挡个三四,没有引起云冷羿的注意。
那柴子进应了一声,又低声回道:“沈少爷,确定要投栈么?”
云冷羿似乎有些不快,看了眼苏嫄才回答:“确定。”
那柴子进再不说话,只管低头驾马。
苏嫄心中生出疑虑,原本她以为柴子进是云冷羿的门人,所以受其调令此番陪二人去景安见皇帝。但明显不是这般,就凭刚才几句话,虽然也有尊敬的成分在,但……口气更像是责问、监视?
是了!苏嫄忽然反应了过来,这柴子进看来是凤烨然的人,凤烨然对自己这个持有玄天八卦的人同样步步谨慎,所以才会派出柴子进监视云冷羿。
果不其然,云冷羿接下来的话验证了苏嫄的想法,“好娘子,你还没有给过为夫真正的八卦呢,怎么可以如此不信任为夫?”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苏嫄一念及真正的八卦就在白彬手上,心里安定的很,至少云冷羿步步为营,却哪里及得上白彬的聪明才智,更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信任白彬。苏嫄眼睛微微一眯,“依你这天生薄情的性子,自然会以为天下人都好骗你。”
云冷羿又是笑的有些苦涩,但是也稍稍心安,其实他检查了手头的玄天八卦很长时间,也未看出这有假的端倪,当然八卦之中的地图其还是不敢私自打开,以免凤烨然下一个要铲除的对象就是自己。
只是云冷羿很清楚,眼下苏嫄手中应是已经有几张残图了,这便是为何他不能放过苏嫄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他,凤烨然也是。这样一个不安因素存在于江湖之中,若被魔门利用,则是后患无穷。所以凤烨然才要求云冷羿,务必将苏嫄带到凤临。
对,景安偏都凤临城,便是凤烨然准备囚禁苏嫄一辈子的地
方。
车停在了一片喧嚣之中,已经有小二迎了上来,“几位是住店还是吃饭?”
柴子进欣然道:“三人,两间房,住店。”
这时那云冷羿扮的沈复少爷已经下了马车,同时扶着自己娇滴滴的娘子下了马车。让那小二顿时眼前一亮。倒并非是这小娘子有多美貌,实在是其相貌颇为娟秀,一双水眸随意一扫便让人有些醉意,面上的病容更是使其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美。
苏嫄自己是有口难言,自从到了客栈后,这该死的云冷羿便牵住她的手,用一股强大的真气控制住了她的行动,使得她话不能说身不能动,只能靠其扶着才能缓缓行走。
柴子进在其示意下,取了块碎银放在小二手中,“在下少夫人身体实在不佳,所以有劳小哥将饭菜送到房间便好。”
小二大喜,连声应诺,云冷羿控制着苏嫄一步步的朝着客栈走去。
只是数步,就已经让苏嫄十分难受,捧着心口大喘着气。就连云冷羿眸里都显出几分歉色,但若非这样,如何能使其他人看不出端倪。这时就连小二都看不过眼,嘱咐了掌柜的女儿一起来帮忙,扶着苏嫄上楼。
一时间,身周都仿佛虚无一般,只有自己在这里,走的十分艰辛。哪里还能注意身旁有谁,更不能寻机留下印记,就这么被牢牢控制着入了房。
苏嫄直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才大喘了口气,身周舒畅了,萎靡的趴在桌上,什么劲都再提不起来,更不愿与这狠毒心肠的云冷羿说话。
云冷羿哪里真愿意如此做,但是苏嫄在地狱门里扮演一个乖巧侍女,连步厉都瞒了过去,如此妙人他哪里敢大意轻心。只是他险些忘记自己扮的水千墨,时至今日也未被步厉发现,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恐怕当世只有云冷羿一人。
所以他忽然玩心大起,同样坐了下来,拍了拍苏嫄。
“何事?”苏嫄实在没有精力与其话事,若是闲话更是兴趣缺缺,所以百无聊赖的回了一句。
云冷羿叹气,“在下实不想如此手段对嫄儿你,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而已,若非有完全保险,在下只能铤而走险用此下着。”
苏嫄明白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既然不能束手就擒,也不能怪他施出手段。想来正是聪明的看出自己想乘着人多喊话来引起混乱,得以顺利逃走,只是被这混蛋窥破先机而已。
“不若我与嫄儿你做个交换条件。”云冷羿忽然说道,“若是嫄儿你能乖乖的与我去见凤帝,那我这个条件一定不会让你不满意。”
苏嫄心道,他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显然他也知道这条件对自己是非常有吸引力了,只好撑起身子,问道:“什么条件?”
“你也知道,就在赏剑会上,你的老相好惜香公子公然与九天门对敌,此事已经被凤帝知晓,其态你应能知晓。”
苏嫄的心倏然沉了下去,总算是了解当日白彬选择出面帮助己方用了多大的决心。
“只要你一路不起异心,好生跟随。我便替你保住长天坊。”云冷羿惯用的那柄折扇落在桌上,似是要给这句话增加分量,让苏嫄面色一变。
她明白,长天坊如今有白彬、墨昔尘、赵管家,甚至还有萍水相逢的李昭语小胖等人,自己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就单白彬与墨昔尘,便是自己绝对可以以命相换的人。
心思微动,她定定的道:“长天坊与白彬。此事我便应了你。”
云冷羿未料她居然抓住了自己的语病,无奈蹙眉,“好,我答允你。”
苏嫄这才舒了口气,晃着两脚故作轻松的抬头,“也罢,我相信正道盟盟主云冷羿乃是一言九鼎之人,那之后的路我会乖乖的做你的多病娘子咯。”
说话间,她自己似乎都轻松了些,至少解去长天坊与白彬的危机,让他们不会腹背受敌,有时间去寻找残图,亦或者图谋来救自己,都比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强。
苏嫄笃定,若论聪明,自己为佳,云冷羿为上佳,但是白彬却是最佳。因为至今他们都不知道白彬的真实性别,甚至也不知道白彬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们都认为白彬对苏嫄情根深种的时候,其实便盖住了她们私底下的任何行径。
白彬啊白彬,如今真的就靠你了。
苏嫄忽然摸了摸脸,终于有心情摸到铜镜前细细打量着,幸好云冷羿没有使什么坏心眼,这张假脸虽则不如自己的好看,但也与云冷羿现在的模样非常匹配,加上着意修饰出来的苍白,立显病容。
因为见识过水千墨的自然流露,所以她毫不怀疑云冷羿打造的这面具的真实感。而面对铜镜无论她做出什么表情,都没有丝毫的伪装感,亦是不得不慨叹这等手段的高明。
“怎样,这面具便是你不论带多久,也不会有生涩不适之感。”
“自然玄妙至极。”苏嫄抚着紧贴自己肌肤的面具,身后站着本应是敌人的云冷羿,透过镜中反衬出其身段的异常风流,不觉瞬时感若镜花水月,人生飘渺。
这便是江湖。无论恩人亦或者是仇人,也不过是顷刻变化。必要时候,恩人可以化作仇人,仇人亦可以与你联手对敌。你不知道谁在演戏,更不知道谁在入戏,只是很明了,江湖这场戏,就是谁将戏唱的真,唱的满堂喝彩,唱的别人出不了你的戏,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此时柴子进敲门,端着已经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搁在桌上。
云冷羿上前低声轻言:“让大将军为我二人瞻前顾后,如何是好。”
柴子进显然没料得云冷羿居然这时就兜出了自己的身份,有些诧异,但他本是非常人,很快收了异色,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云门主应该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云冷羿微微一笑,欣然坐下,将竹箸分在苏嫄手中,丝毫不介意对方忽然冷下的态度,“大将军放心,在下已经与苏姑娘达成约定,这一路上都不会与我们作对,减轻我二人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