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绵绵阴雨的天气,青瓦白墙迎天露,繁花绿树掩晴空。整个小镇笼于水雾之中,恰似一幅舒展开的水墨画,分外迷人。
而此刻的孤独笉妤却根本毫无心情,居于一座佛塔之上,眺望远方。
连绵江水浩荡不息,九曲连环玉带澄澈,佛在身后,她在忏悔。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语三千路,业海莫如三更烛,梦尽花落是故土,哪里是她的归处,她已不知,只希望这心途,可以尽快寻到出路。煎熬,一切都是煎熬。
身后忽然微暖,已经被拥进了别人的怀抱。
似乎感觉到她在流泪,一只手温柔的挪上,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怎么在哭?”
她嗫嚅了几句,不知道如何去说,慢慢转身,印入眼帘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着的是银丝白边的长衫,而面上却也如同步厉一般罩着银白色的软丝面具。
此人正是江湖传闻中赫赫有名的九天门门主云冷羿,却也从未露出过真容。有人说他的面相也同步厉般,怕也是个毁了容的;也有人说他长得太像女子,所以就如同历史上兰陵王那般,以甲覆面;然则却还有人说不小心见过他的真容,简直是倾世容颜,再没有能比的过他的男子。
若说孤独笉妤信哪个,她却是信第三个。单他的举止,他的言行,便已经让人有些着迷。
不觉微微泛红了脸,扭头过去,轻声说:“我没有哭。”
“你是怨了我的吧?把你扔在那地方这么些年。”云冷羿让出几步,细雨蒙蒙零落在二人身上。
孤独笉妤捂着眼,笑说着:“怎么会。若是为了你,怎样都值得。”
只是余了那回,生生瞧见曹新的死状,教她夜夜梦里都会听见那声惨叫,自心底穿起的痛苦,撕心裂肺。
“若是不为我,你要如何做?”
孤独笉妤微微一愣。
“你不是恨步厉么?”云冷羿紧逼一步。
“是,我恨他。”孤独笉妤甫一转身,当先却有一尊白玉菩萨映入眼帘,这是这个佛塔最著名的风格,每一面墙都有佛像雕刻,栩栩如生,慈眉顺目,净化心灵。
身子挡住那尊佛像,云冷羿问:“我听门中人说。你在步厉即将闭关之前,跑出来了。”
“嗯,那害人害己的魔功,我如何能去掺和?”孤独笉妤毫不讳言的说。
云冷羿扶住她的肩,只有那双秋水眸子能透出几分情绪,他循循善诱的道:“你难道
不知道,这一次是个大好机会么?”
“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云冷羿的眼神很认真,一语双关的话让孤独笉妤瞬间陷入了沉思。
业火啊,燃烧我的灵魂吧……
孤独笉妤的手微微一抖,看着内中火势渐旺,口中的清心咒都有些不稳当,直到步厉轻咳了声后,终于又清晰了起来。
一股淡淡烟气在火间缭绕了下,便自消失不见。
孤独笉妤不自主的双手合十,若那日所在菩萨面前端庄的模样,合着这身白衣,当真若天上仙女。
烟气缓缓的流动着,在火焰之间看之不清,仿若与其合为一体。而此时,步厉也尚在阵中持续的修炼着冥心大法的法门,只要冲了这一关,他的功力就会更胜一筹,下一次武林大会的时候,定要挑去九天门云冷羿的脸面,让他一败涂地。
时间流逝,也不知道是过了多少时辰。
孤独笉妤只觉浑身冷热交替,有些难熬,清心咒虽还是顺利出口,却已经有些虚弱。她深提了口气,估量着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脑中依旧是云冷羿说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已在地狱,谁能救赎?
我若出地狱,谁焉能活?
手中划出莲花宝印,额上冒出微汗,三股冒着寒气的烟雾再度涌向火焰之中。
再熬一会……便要解脱。
火中的步厉毫无声音,她却忽然想起儿时的二人,那时候天真浪漫,毫无芥蒂。
一树樱华,青梅竹马。她在树上,他坐在树下,时而扔下几个果子砸在对方头上,他也是一声不吭。那会虽觉着此人沉闷不堪,倒也能平安相处。大小姐脾气的孤独笉妤当真是将步厉做了个跟班。
谁知道年华转瞬飞过,总是跟在自己后头的那个小男孩,居然做了地狱门的门主。那一身收放自如的气场,也是时而将自己压于下风的。
彼此间终归是没什么太令自己激动的回忆,只除了那日……
三十三座高塔,三十三生涅槃,三十三个愿望,三十三日守望。
她及笄日的第二天,步厉忽然将她带到一个地方。那里一望无垠,四野辽阔,三十三座高塔错落有致,落日余晖之下,显出万分庄严。
往日最是沉默的少年,却告诉自己,守了三十三日,许了三十三个愿望,便是希望她,永远都好,永远都是那个善良的孤独笉妤。
罪孽,还是让他一直背着的好。
“不—
—”
孤独笉妤轻喃了声,赫然睁开眼,刹那间烟气带着寒意万千席卷向阵中的步厉。耳听一声低喝,她慌张起身,就看步厉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已是被寒气夹在了当中。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孤独笉妤,“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罪孽,就让我来背吧。这世上,一个步厉,一个云冷羿,都与自己说过这句话,然则,她却必须选择一人。
罪孽这种事,还是得由自己来背……
狠下心来,又洒出一把从木长雪房中寻来的冰蚕丝,火毒、冰毒夹击,步厉,你若是还能活,就是天意眷顾了。
可是那一刻,她为什么哭了。是心痛、是情动,也许只有她自己心里知晓,为什么对眼前这个男人爱恨交加,不能自拔。
步厉坐于阵中不动,因着痛苦,表情已是有些狰狞。
他问:“为……什么……”
孤独笉妤靠在门边,抚着犹自不安的心口,说道:“怪只怪!你坏事做尽,正道难容。”
“地狱门一直如此,你是想借你自己的手,毁了你父亲一手创建的地狱门?”
“对。”她捏紧了拳头,表情也随之愤慨起来,“原本它就不应存在,借我的手毁去它也是应该。”
“我若死了,地狱门即便是由你统领,你认为凭你爹那令牌就可一劳永逸吗?”
孤独笉妤的手微微一颤,面容苦涩,“不用令牌,自有人来接管一切。”
“云冷羿么?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为他连父亲的基业也可抛弃?”
孤独笉妤倒退几步,不冷静的怒道:“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
声音逐渐转低,她又开始仓皇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如今……”
火焰大盛,她已然看不见步厉的身影,那被火吞没的世界,便是自己的旧时记忆,来日,她便可在自己想要的一切中延续生命。
其实,她何尝不是曾经爱过面前这个男人。
眼泪逐渐模糊了双眼,她轻声说:“步厉,我二人日后奈何桥上见,十八层地狱之中始终会有你我一席之地。”
“轰——”
这是地狱门闭关大典第三日,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听内中圣主子从里震开密封洞口,凄惶的喊着:“步厉……步厉……”
水千墨与其余两堂堂主:风子轩、雷诺然,都震惊的起身,看着兀自落泪不止的孤独笉妤。
还未待水千墨问及什么,风子轩已然张
口说道:“门主怎么了?”
“步厉……他走火入魔,已然先登极乐……”
在地狱门中,极乐也便是亡故之意,此话一出,四座皆惊,然水千墨立刻醒悟过来,先行转身持出门主令,对着犹自不太清楚状况的门人们喊道:“余人听令,先行回门中自处事宜,任何情况不许对外透露,若有违者,斩无赦!”
使了个眼色让风子轩稳住孤独笉妤情绪,他又立刻下令让雷诺然,前往前山门堂处,负责管住门人及下属们的口,若当真有胡乱猜疑及肆意谣言者,必须杀鸡儆猴。
待洞外只剩下他与风子轩、孤独笉妤三人之时,他才长出一口气问:“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二人入洞这两日其实并无异样,然则却在今日,步厉坐下阵中却忽然出现了木长雪堂主的天蚕丝,此天蚕丝为至阴至寒之物,与步厉所习冥心大法本是相克之物,阴寒攻心之下,他……他就……”
水千墨拂了下摆,待要进去查看,却被孤独笉妤拦住。
她摇着头说:“非是我不允许你进去,而是这火焰洞,未作好完全准备,进去也是受不住那火焰熏天,终至死无葬身之地的后果。”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任门主一人在内,是生是死总要有个定论。”水千墨不待阻挠,硬是要拼死进入查看究竟。
风子轩忽然站在他面前,手中的扇子顶住水千墨的胸口,向来嬉笑无常的面色居然冷然起来,“你向来与门主情同手足,但也不能枉自丢了性命。方才你的冷静去哪里了?”
水千墨微微一颤,只听风子轩继续说着:“代门主,眼下除了圣主子还有一人能进去。”
“谁?”孤独笉妤的嗓子豁然抬高。
而水千墨则猛烈的摇着头,“不行,她重伤在身,如何可以冒这个险。”
“圣主已经这般了,你还要她受第二次折磨么?除了她,再没有别的办法。行也是行,不行,也是行。”
风子轩凑到水千墨耳畔,声音更冷,“我知你爱她也深,但此番不能心软。眼下你是代门主,不是水千墨。”
水千墨那俊朗无双的面上终于是松动了,松开的手瞬间握紧了拳头,咬牙说道:“我去接她。”
苏嫄好似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梦里头她的父皇健在,王朝犹在,盛世繁华皆在这长公主手下,浮云之上任其戏耍。
一会又是战火纷飞,少年凤帝携着万千
大军挥师北上,天下大乱,王朝崩塌,父皇仓惶下携皇室子孙偏安一隅。那一日,是大元清里年,她正在殿中与五弟抱着小兔儿玩耍,走的时候,连最喜爱的小兔儿都没能带上。
一会是水中沉浮,是生是死早不能定论,累到极处只想起了身后的大船已然烧毁成灰,家族亡故再无大元后裔,索性想着,走吧,一起都走吧……放了那双坚持的手,却被命运扼住喉咙,留了她一人与世搏挣。
一会是她与步厉携手走在山野之中,繁花尽开,千树摇动,幽香满鼻,笑语嫣然。树下他望着她,说着爱她,怜她一辈子,或许这才是她至终追求,当真坚持到最后,终于有一场好梦。
耳畔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嫄儿,醒醒。”
三千繁华三千梦,三千宏愿三千重,莫问生死三般若,黄粱梦醒总是空。
睁开眼,定定的看着面前的水千墨,他面色凄苦,却坚定的将自己搂在怀中,不知何故,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千墨大哥,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醒了,见到我,心情可好一些?”听见大哥二字,水千墨苦笑了下。
“嗯。”苏嫄看水千墨转身将自己向外抱去,惊讶的挑眉问:“不对……我想起来了,闭关大典……”
她晃了晃脑袋,始终觉着有什么不对。
水千墨一路不理他人惊讶目光,提步快速向火焰洞的峰顶掠去,直到近了那里,才放缓了脚步,怀中的人一时被风吹得昏昏沉沉,一时又清醒的瞧着自己,忽然自己胸口的衣襟被紧紧揪住。
她颤颤的问:“若是没事,我就是散播谣言的那人,不应该被放出来;若是有事……那……”
她转头,挪向水千墨,那双秋水无波的眸子,涟漪泛起,情绪转苦,不觉喉头一紧,一口血吐了出来,鲜红的刺眼。眼前是天旋地转几欲晕倒,喊着:“门主……门主……”
“嫄儿,坚持住。”水千墨捉住她的手,度了些真力给她,促使她再度回转了清醒,“眼下只有你能入那火焰洞,探查门主究竟是……”生死二字未出,眼看着苏嫄的眼睛再度朦胧起来,知其已是悲伤尽头,忙转换了话题,真力不断度过,边往火焰洞赶边问:“你若是不愿意进去,我绝不勉强,然则眼下圣主已是樯橹之末,无法再予以证实,像我等未曾前期浸泡过寒泉之人,根本不能踏入火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