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江娥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被宫人用步辇抬了上来,北堂隐让她坐在了椅子上,下面垫了软垫。
此时的厉江娥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精神看着也正常了一些。她双手扶着椅子把手,望着地上溃不成军的万惠心与面无表情的褚锦玥。
褚锦玥冷冷地说:“厉嫔,今日有人看见你独自去了马场后的树林,今日官家的夫人小姐都在吟诗作赋,你去后面的树林做什么,也不带个贴身的丫鬟,你是觉得自己独自去了十分安全,还是刻意。”
厉江娥低头垂泪,喉咙攒动,艰难地开口,声音不似之前那般疯癫,变回了她平日里的低声细语,
“臣妾的确独自去了马场后的树林,只是听说那里长了一片茶树,常年开着白色的花,所以想去看看。至于为何没带宫女,是臣妾贴身的人太少了,臣妾怕把妙杉带走之后,万一有哪位娘娘来寻臣妾却找不到,因而把妙杉留下,免得哪位娘娘担心。”
厉江娥愣了一会儿,缓缓叹出一口气,好像这些心酸道出来也不是那么难过。
褚锦玥阴声说:“那之后呢,你真的被人蒙住了眼,灌下了滑胎药吗?”
厉江娥苦笑了一声,眼泪不住流淌,啪嗒啪嗒落在地毯上,地毯的绒毛挂着晶莹水珠。
她抽泣着,缓缓抬起眼,双目布满血丝,“皇后娘娘,这有关系吗,臣妾的孩子已经没了,无论是臣妾被逼迫还是自愿,臣妾的孩子都没了!”
褚锦玥眉头一皱,疑惑道:“怎么没有关系,你的孩子没了,你不想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臣妾指认了皇后娘娘,可您不还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吗?”厉江娥泣不成声,神情哀怨而愤恨,“你们这些大人有谁在乎过臣妾、相信臣妾说的话吗!”
“你!”褚锦玥被厉江娥噎了回去,单手捂着胸口平息着怒气,“你自己都不在意自己,怎么指望别人把你放在心上!”
厉江娥悲愤起来,眼中的哀怨更甚,“臣妾自己在意有用吗!臣妾的父亲只是个小官,母亲死了,姨娘们动辄打骂。天顺元年陛下开宫,臣妾有幸被选上,本以为从此便能逃离家族的魔爪,哪承想这皇宫更是牢笼!皇后娘娘您心里更加清楚吧!”
褚锦玥一阵,寒意笼上心头,“陛下不是来听你回忆往事的,你的案卷早在尚宫局记得清清楚楚,不必再说一遍,本宫只问你马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厉江娥愣了一下,“您看看,有人在乎臣妾说什么吗。”
“够了!”北堂隐打碎了桌上的茶杯,面目有些狰狞,阴沉地说:“你想说往事,事情查明白之后朕听你说,现在告诉朕,你独自去树林后发生了什么!你可是真的被一群身染药气的人蒙住了眼?”
厉江娥被吓得一哆嗦,眼泪也憋了回去。她一下子从椅子上滑跪下来,惊恐地看了一眼万惠心,又马上收回了目光,战战兢兢地说:“臣妾,记不清了。”
厉江娥的那一扫眼被北堂隐发现了,他也转头看了一眼万惠心,万惠心却在目不转睛地死死地盯着厉江娥。
北堂隐站起身,走到厉江娥面前,恶狠狠的,话语从牙齿间挤出来,问道:“你去树林之后见到了万惠心?“
厉江娥一抖,呆僵在原地,露出十分惊恐的表情,她眼神躲闪,一句话也没说。
北堂隐眯起眼,脸色骤变,“来人!去查万贵妃今日都去了哪里!”而后他继续逼近厉江娥,“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厉江娥双手扣着地毯,身体不住颤抖,“陛下,臣妾,没有别的路了。她们一个一个都来逼我,打我,骂我,欺辱我,利用我,利用完后又弃如敝履。臣妾还能怎么办,臣妾只是想要活下来。可是亲人不待见我,陛下不喜欢我,臣妾只能像个墙头草一样到处依附于人。”
厉江娥又愤愤恨恨地看了一眼万惠心,继续说:“陛下初登大宝,皇后被囚,后宫只有万贵妃一人独大,而她又偏偏十分得陛下宠爱,后宫之人自然对她趋之若鹜,臣妾也只能依附于她。可万贵妃本不像陛下所知道的那般温婉敦厚,她仗着自己的家世和陛下的宠爱在后宫肆意妄为,去年那个不小心弄掉她手帕的小宫女被她剁了双手,后来死了。之后有个看不惯她的婕妤因为顶撞了她两句,被她打烂了嘴。”
北堂隐攥紧了拳头。这些年他忙于政事,根本没想后宫如何。他确实独宠万惠心,后宫的许多人他甚至见都没见过。
而厉江娥所说的这两件事他确实毫不知情。褚锦玥被禁寒溯宫,凤位空悬,因而让万惠心肆意妄为,是他之过。
北堂隐看向万惠心,愤怒地说:“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就算朕的确将后宫事宜疏忽了,可这宫里还有太后,你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这后宫中人就随你拿捏了?”
万惠心缩在角落里没有回答,这些事情反正都是她做的,她做的更多的事情厉江娥也有很多不知道的,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是贵妃,她不过处置了几个犯了错的宫人罢了,她又不是没有那个权力。况且她的父亲万开疆明里暗里为北堂隐清除了多少异党,北堂隐要动她也得考虑考虑她的父亲。
厉江娥继续说:“当时刘妃也在场,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直躲在玉芙宫里不敢出来,直到跟万贵妃打了一架的魏嫔进了宫,跟刘妃住在一起,刘妃才敢出了门,但是她依然怕。臣妾也怕啊陛下,刘妃高居妃位尚且这般,底下的人更是苦不堪言。臣妾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万贵妃后面,成日惶惶不安,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做错了不合她意了,也被打烂嘴、剁掉手,丢了命。”
北堂隐默默听着,脸色更加阴沉。
“后来皇后娘娘生了嫡长子,她却住进了陛下的致和殿,致和殿是无论哪个嫔妃都没能留宿过的,即使是盛宠的万贵妃。她气疯了,她觉得皇后娘娘是个威胁,便明里暗里去找皇后娘娘的麻烦。陛下之前是不是也能感受到她们的敌意?后来皇后娘娘搬去栖梧宫后,陛下也时常与娘娘在一起,这时候宫里的人摸到了风头,纷纷去向皇后娘娘示好。虽然皇后娘娘冷淡了一些,倒是个十分讲理的人,这些嫔妃们觉得终于能够逃脱万贵妃的魔爪,终于有人能压万贵妃一头了,她们的日子从此之后好过不少。”
厉江娥抹了眼泪,“可是臣妾不一样,臣妾在万贵妃身边久了,她用我用惯了,又看我没什么依仗,有什么牢骚不满全都冲我发,臣妾也经常被她打得遍体鳞伤。直到那日皇后娘娘抢了万贵妃的画轴,万贵妃被禁足在春和宫,她才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真的失了宠爱,所以她把臣妾叫去,逼迫臣妾让臣妾去争宠。如果臣妾不去,她就会像对待其他人那样,臣妾某一天怎么丢了命都不知道。”
厉江娥说得这样悲切,北堂隐不禁记起:厉江娥之前确实常常跟着万惠心,但是后来她却经常出现在栖梧宫,疑惑道:“后来你去栖梧宫也是受了万惠心的意,要来谋害皇后的吗?”
“不是。”厉江娥马上回答,“是臣妾不想再受胁迫,希望找皇后娘娘庇佑。臣妾承认一直去栖梧宫照顾皇后娘娘目的不纯,但臣妾从未想过要害她。虽然无论在哪里臣妾都不被重视、不被人看见,但,皇后娘娘曾在万花簇拥中向臣妾伸出了手,那是臣妾这卑微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温暖,臣妾没齿难忘。”
北堂隐问:“再之后呢?”
“在之后,”厉江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辛酸苦楚涌上心头,喉咙滚了滚,苦笑一声,
“在之后,宁亲王回城那日,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贵妇娘娘与魏嫔都提前离席了,宁亲王后来也被姚姑姑派人扶去了澧源殿。陛下不也问过臣妾为何那日您会在倾云宫吗,臣妾什么也没说,后来您也没再问。臣妾现在可以告诉您为什么,因为您把臣妾错认成了皇后娘娘……臣妾派了妙杉去栖梧宫寻皇后娘娘,可是当值的侍卫说皇后娘娘病了,谁也不见。”
褚锦玥叹口气,坐在了椅子上。北堂沛回城那日,她是故意走的,可她生病确是真的。她轻飘飘地说:“原来是这样。”
厉江娥继续说:“后来臣妾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经常反胃恶心,月事也迟迟没来,心里便有所怀疑,但是皇后娘娘生病的那几日万贵妃却经常来倾云宫,臣妾不敢叫太医也不敢在万贵妃面前表现出什么异常,万一臣妾真的,怀了身孕。事情若还宣扬出去,难保没有人会加害臣妾。可恶心之感来的时候怎么能忍住,臣妾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不经意间露出了异样,让万贵妃起了疑心。”
北堂隐一愣,瞪了一眼万惠心,又眯起眼睛打量着厉江娥,良久后说:“所以照你这么说,皇后根本毫不知情,一切都是因为万贵妃起了疑心,所以你觉得是万贵妃要谋害你?”
厉江娥缓了一会儿,说:“臣妾不知道皇后娘娘知不知情,皇后娘娘一直病着,又忙着朝会,臣妾,臣妾这半个月都没有见过皇后娘娘。”
这时厉江娥又开始发起抖来,她攥住北堂隐的衣角,只是那小小的一角,她觉得那是她能触碰到北堂隐最多的地方了。
她抬起眼,泪水再次流了出来,她调整好跪姿,冲褚锦玥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
哑声说:“皇后娘娘,对不起,臣妾愧对您的好心,有负您的庇佑。”
褚锦玥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十分疲惫,面无表情地说:“你当然愧对本宫。你这次要说实话了吗?”
厉江娥直起身子,泪水与汗水交错流淌,嘴角不住抽搐,口中酸苦无比,满眼愤恨,加快了语速,
“臣妾是独自去了马场后的树林,但后来,万贵妃带着人跟了过来。”她急切地说着,仿佛死神就在她身后追着她,恨不得在她还能发声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抖落出来。
“臣妾的确闻见了药味,但臣妾没有被蒙住眼睛!”
北堂隐眉头紧蹙,听她一字一句说着。他这才得知马场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厉江娥的确只是想去看看茶树,把妙杉留在马场也确实是为了防止有人寻她的时候不知她去了哪里。
厉江娥正在认真地欣赏那片茶树,忽然后面传来两声咳嗽声。厉江娥应声回头,正好看见万惠心领着几个小太监站在后面瞪着她。
厉江娥这时就开始害怕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离马场又有些远,她若是现在死在这也没人看见,等到马场的宴会散了,清点人数的时候别人才会发现她不见了,尸体恐怕也要等半夜才会被发现。
厉江娥只想快点走,故作镇定地对万惠心说:“贵妃娘娘,这里的茶树花开得不错,既然娘娘来了,臣妾就不打扰娘娘雅兴了,这就告退。”
抬步就往回走。可她刚经过万惠心,就被后面的几个小太监拦住了,而后她闻见了浓浓的药味。
厉江娥惊恐地说:“贵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臣妾……”
未等厉江娥说完,万惠心一手搭上了厉江娥的肩膀,十分温和地说:“厉嫔妹妹去哪啊,既然说这茶树不错,怎么本宫一来你就要走呢?”
“臣妾自然是不想打扰娘娘的雅兴。”
万惠心不屑地“呵“了一声,她搭在厉江娥肩膀的五指陡然收紧,掐得厉江娥吃痛挣扎。
万惠心咬牙切齿地说:“本宫瞧着厉嫔妹妹倒是比这茶花赏心悦目多了。”直至厉江娥面色发白,她才松开了手,十分关切地说:“哎呀厉嫔妹妹,你怎么脸色不好呢,正好本宫带了几个略通医理的小童,让他们给你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