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习习,寒气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烧焦的味道,好似在提醒皇城中的每一个人,那位刚诞下嫡皇子的皇后娘娘是劫后余生。
大臣们在朝堂上依旧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无外乎在担心皇帝与皇子安危与皇后娘娘有无二心之间来回拉扯。
北堂隐下了早朝,太傅杜延清请旨去探望褚锦玥,便同北堂隐一同回了致和殿。
进了东盈门,经过四面高墙的甬道,才是真真正正地进了皇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晨光洒下,为这灰白色的宫城添了些许色彩。
二人沉默着走了许久。
北堂隐走在前面,宽大硬挺的官袍将他的身形展现的更加高大挺拔,冕旒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轻轻晃动,闪烁着明亮的光华。
杜延清在后面跟着,目光跟随着北堂隐,忽然恍了神,这条路,他随着先帝也走了许久。
他是天启年间科举的首榜首名,后被拜为太子太傅,先皇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他是幸运的,先皇本就天资卓绝,有雄才大略与治世之能,杜延清也倾囊相授,先皇明治善理,知人善任。自他登基以来,国号定为天盛,兴国安邦,收藩国,平漠西,瀛国一时间国富民丰,蒸蒸日上。
他没有第二个学生。
但他有了一群学生们,先皇没有嫡子,六个庶子都有机会被封为太子。
杜延清尽心竭力地教授着每一个皇子,他们性格各不相同:大皇子北堂湛性格温顺,喜爱人间烟火;二皇子北堂奕骁勇善战;三皇子北堂兴倒是对政事颇感兴趣;五皇子北堂沛喜好游山玩水;六皇子北堂隐天生孤僻,只爱钻研奇技异书。
后来这些孩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太子之位最终落在了这个最小的六皇子身上。
同样的东盈门,同样的致和殿,他已经跟着瀛国的帝王走了四十八年。
“陛下……”
北堂隐依旧在前面走着,听见杜延清唤他也没有回首,只淡淡地说:“老师还是想让朕放了皇后吗?”
杜延清被寒气呛了一口,轻咳了两声,缓缓地迈着步子,“陛下早就拿定了主意,何需再问臣啊。”
北堂隐回头停下了脚步,微微向杜延清低了头,日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原本墨色的眼眸经晨光一照成了琥珀色,“待到孩子满月,就不听他们在朝堂上吵吵囔囔了,母后与老师也都可安心了。”
这时刘公公走上前,正要向北堂隐禀报什么。
北堂隐转头,望向了前方的致和殿,说:“老师进去吧,朕就不去了。”
致和殿内,褚锦玥刚刚梳洗完,换上了之前的淡黄色大袖常服,黑棕色的头发全部盘起,在头顶挽了简单的髻,中间戴了九尾镶珠的凤头冠,左右两边各插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镂空牡丹金玉钗,她正依靠着床榻,怀中抱着小皇子。
花朝快步走进殿,向褚锦玥通报了太傅杜延清前来探望她。
褚锦玥心想:前几日有来探望的后宫嫔妃都被门口的守卫打发走了,太傅前来守卫并未阻拦,想必是北堂隐恩准的。
褚锦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画梦,便马上起身迎了出去。
“老师,您来了。”
“参见皇后娘娘。”
杜延清跪礼行至一半便被褚锦玥双手接住了。
“老师,快快请起,此处没有外人,老师不必拜我。”
褚锦玥欣然,一手搀扶着杜延清,一手示意他坐下,“学生如今暂住致和殿,礼数不周,老师莫要见怪。”
褚锦玥拿了杯子,为杜延清看了茶。
“见娘娘安好无虞,微臣这颗心也能稍稍放下些。娘娘孤身蒙难,昨日又逢大火,臣真是怕啊。”
“老师,学生无碍,自父亲入狱,学生已有一年未见老师了,老师身体可还康健,腰可还时常疼痛啊?”
杜延清颤巍巍地说:“劳皇后娘娘惦记,老臣无碍,倒是您啊,怎么消瘦成这般模样,这让您家人看见了,他们可如何安心啊。”
褚锦玥垂眸叹息,压低了声音,“老师,您信我与那谋逆之事无关吗?”
“娘娘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老臣也做了娘娘将近五年的老师了,娘娘品性如何,老臣自认为是了解的。”
杜延清喝了口茶,“小女儿家独自住在了宫里,娘娘小时候那点心思,微臣也是看得出来的,娘娘是断然不会做伤害陛下的事情的。”
“老师都看得出来,可是陛下他……”褚锦玥说着红了眼眶,“陛下是一国之君,一人之命系天下万民,学生理解他当时的做法,学生只恨……”
褚锦玥强忍着泪水望着杜延清,“老师,我褚家也断断不会做那等忤逆之事的,父亲他……定是被陷害的。”
“胜霖为人,老臣也是知道的,老臣与你祖父一同入仕,陛下登基后,臣也曾为褚家谋逆一事寻过证据,可却未寻得一丝转折之机。如今,人该判的判了,凡是有牵扯的都已正法,臣也进过言,可无奈大理寺要微臣避嫌,娘娘要查,从何查起啊?”
杜延清转头看了看殿外,摇了摇头,继续说,“娘娘如今无恙,又有了孩子,底下那帮人是不敢轻易把此事搬到明面上的。娘娘,玥儿啊,听老师一句劝,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褚锦玥眉头紧锁,说:“老师的意思是要我放弃吗?若父母亲族果真含冤受屈,学生真的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做这个皇后,相夫教子吗?既然我是皇后,若不能为亲族昭雪,那学生这一生都将背负谋逆之罪,罪臣之名。”
“学生现在是有了皇子,能保学生一时无虞。那以后呢,这个孩子也会因为他的母族被人戳脊梁骨。他还是孩子,这件事不该由他继续背负。”
褚锦玥咬牙,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老师,学生没有第二条路。”
“若事实依旧如此,学生会辞去皇后之位,为皇子留一条广阔明朗之路,而瀛国也不需要一个负罪的国母。”
杜延清掩面叹息,“娘娘倒是考虑了皇子,考虑了瀛国,可想过自己啊?”
褚锦玥起了身,抬头望着堂上“发政施仁”的匾额,“老师教过先皇,又教了陛下,可曾想过自己啊?”
杜延清未作答,这个垂垂老者满怀慈悲与怜悯之心看着这个身形瘦弱的孩子,她如今只有自己孙女般的年纪,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
他想着,凭借大理寺与自己的声望都未能查到什么,以后只要护住她的性命便可以了,就由她去吧。
杜延清拜别了褚锦玥,独自出了皇城。
褚锦玥擦拭了脸庞,补全了妆容,把花朝叫了进来。
花朝告诉褚锦玥,北堂隐派刘公公去调查寒溯宫失火一事,但火势太大,大部分林子和几乎整个寒溯宫都已烧光了,到处都是废墟。
石制的灯台倒是还矗立着,里面的灯油与灯芯也都烤干了,未勘察出什么可疑迹象。
倒是那晚的风确实大,只当是火星吹了出来点燃了树林。
褚锦玥料到北堂隐会去查,也不觉心寒了,毕竟北堂隐是一个皇帝。
她又想起了他与林隐相似的脸,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念着:
他是个皇帝,他不是他。
他不是他。
……
花朝低头说:“娘娘,宫外的守卫比昨日我们来时多了两倍,奴婢与画梦出去也时刻有宫人盯着。”
褚锦玥瞧着门外,见外面阳光不错,便想出去走走,“无碍,盯着便盯着吧,左右今日也做不了什么,那么多人跟着,是不是还显得我这个皇后很气派?”
褚锦玥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她是真的很喜欢晴天,也的确想出去走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破冰也非一刻可就。
她要细细打算。
褚锦玥为了博取信任,倒是不介意摆出一副逆来顺受,软弱无依的样子。
如今她无权无势又无北堂隐的宠爱,占了个皇后的虚名,却有了瀛国的嫡长子。这样的条件对哪方势力来说都有极大的吸引力。
即使她此时对他们毫无助力,但只要他们在褚锦玥穷困潦倒之时送来一些恩惠,她便得对他们感恩戴德。
一无所有才敢鱼死网破。
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现在。
褚锦玥已无家,想查案首先要看到卷宗,而接触案宗只能面向前朝。
她需要人。
褚锦玥坐在镜前,她还从未仔细瞧过这张脸,虽说褚锦玥与楚玥长得别无二致,但她还是发现,她的右脸面中比原本的自己少了一颗小小的黑痣。
褚锦玥拨开了额头的碎发,低声说:“皇子满月,陛下会为孩子赐名,我这个皇后也不能一直住在致和殿,只要不搬回凤仪宫,便只能去栖梧宫。”
花朝一边为她整理着头发,一边说:“太后娘娘已经着人收拾栖梧宫了,陛下那边还未表态,但陛下多半会顺从太后娘娘的意思,娘娘也不必太忧心。”
褚锦玥起身,花朝为她加了两层素绒棉袄,又披了浅云花锦貂毛斗篷,扶着她向殿外走去。
“母后待我好,陛下本就心有芥蒂,栖梧宫意义非凡,还是多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