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和殿内,褚锦玥被宫人簇拥着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只用玉簪子简单地绾了个髻,后面的头发散落至腰。她本就身材高挑,又经大苦,形销骨立,整个人薄如纸片,衣服都有些挂不住了。
北堂隐内心五味杂陈,她虽整理了仪容,却掩不住满身疲惫和病气。
他望着眼前的褚锦玥,嘴唇发白、面无血色,双臂直直地垂下,好似断了轴的机巧,一碰就会碎掉。又想起她刚出火海望向自己的眼神,心里竟然泛起了点点酸楚。
北堂隐说:“朕差人去风仪宫取了些你之前的旧衣,现在看来已经有些不合身了。”
褚锦玥回答说:“谢陛下,衣服……还可以穿下。”
北堂隐听她一字一字地说着,褚锦玥声音轻飘飘的,语速也比记忆中慢了不少。
他惦记着褚锦玥右手的烫伤,在她沐浴时便找太医要了伤药。抬手指了指案桌说:“你的手受伤了,朕找太医送了些药。”
褚锦玥一疑:“送药?太医不进来给我包扎吗?”
“……太医去看顾其他人了。”
“那叫画梦进来,她也略通些医术。”
“画梦在照顾孩子。”
……
褚锦玥心想:没有太医,画梦也不让进来,这出苦肉计难道你陪我演吗?
她放眼望着北堂隐,又恍了神。
“那……可否……烦请陛下帮臣妾包扎一下。”
……
北堂隐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抬高了下巴,说:“坐吧。”
褚锦玥躬身行了礼,手放在了桌子上。那伤口红黑一片,炭灰混着血肉凝在手背上,令人毛骨悚然。
北堂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用混了药酒的棉棒细细擦拭着。
褚锦玥是不觉得疼的,当时情急,那将熄未熄的炭其实没有那么高的温度,烫上去也根本来不及反应,出去后又天寒地冻,手掌完全失去了知觉。沐浴过后,身体逐渐变暖,伤口才隐隐作痛。
褚锦玥眼睛盯着伤口,余光扫向了北堂隐,他似乎一脸紧张、聚精会神,表现得很关心自己的样子。无论怎样,不管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只要有些相像,她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药酒渗进了伤口,褚锦玥感觉到手背上突如其来的酸麻和尖锐的刺痛,一丝一丝、一寸一寸,从小臂淌到大臂,又流到肩膀,直冲心脏,千丝万缕,绵延不绝。
持续的痛感将她拉了回来。
他不是他。
褚锦玥身子一颤,手臂往后一缩,闷哼了一声。
北堂隐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朕弄疼你了吗?”
褚锦玥倒吸了口气,说:“没有。”
屋内烛光晃动,映着二人的眼中流光淌淌,褚锦玥的手背被擦拭干净了,伤口渐渐浮现出来,北堂隐心中忽而冒出了一个狡黠的想法。
“啊!”褚锦玥惊叫了一声。
他用浸满药酒的棉棒用力掠过了褚锦玥手背的伤口。
报复,一定是报复!
褚锦玥疼得浑身发颤,她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内心有万马奔腾而过。
“朕轻一点。”
北堂隐对着伤口轻轻地吹了口气,又帮她涂上了烧伤膏,继而用纱布小心翼翼地包好。
褚锦玥见他终于包扎好,立马抽手,起身离了凳子。
她屈膝下跪,向北堂隐行了大礼,显得十分谦卑恭顺,满心赤诚,“臣妾谢陛下。”
北堂隐见她再次跪拜了自己,说:“你已经谢过朕了。”
褚锦玥郑重其事地说:“之前匆忙,且仪容不整,算不得数。此次是真心实意地感谢陛下。”
北堂隐一来不顾危险冲入火场救了她,二来,不论他支开太医和画梦是为了什么,都帮她处理了伤口。他只字不提从前之事,还愿意照顾她,现在也许是个机会,让北堂隐打消对自己的疑虑,以后查褚家的案子也容易一些。
“臣妾从前不懂事,对陛下出言不逊。”褚锦玥把难过的事都想了一遍。
“如今陛下不顾危险……救了臣妾与皇子,臣妾心里既感激……又愧疚,臣妾实在无颜……面对陛下。”
褚锦玥眼眶通红,声泪俱下,按捺着情绪,说话一句一断。
北堂隐见她如此,心头一酸,但更多了些欣喜,想着褚锦玥也许终于明白了他的无奈,说:“你……皇后与孩子没事便好,皇后身体还未恢复,先起来吧。”
北堂隐正要伸手去扶她,只听褚锦玥又说:“待臣妾身子好些,马上搬出去,致和殿是陛下处理政事的地方,臣妾不该住在这。”
北堂隐顿时收回了手,眼光一暗,沉声说:“皇后想去哪?”
他没想到她还是会那样说,也没有再看她,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北堂隐认为褚锦玥还是要走,像刚才一样,像那日一样……
褚锦玥忖度道:“臣妾不知。”
北堂隐闷声说:“先住着吧,你是皇后,你的事也算政事,等找到新的住处再搬。”
北堂隐再次伸手说:“起来吧。”
褚锦玥刚要起身,只听见一细高声调,“陛下。”便见一宫女扶着一位体态婀娜、容色姣好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脚踩绣花嵌珠锦鞋,腰扣金丝镶边玛瑙带,头戴五尾凤珠钗,别了金玉步摇,身着桃粉色外衫,披着浅红色的斗篷,却用银线绣了几朵兰花。
褚锦玥便知道,这是万惠心了,她比之前更加艳丽了。
“参见陛下。”万惠心向北堂隐行了礼,见褚锦玥跪在地上,以为她惹了北堂隐不快,正在被训斥,脚下一软,扑倒在北堂隐怀中,一手提着手帕抚上北堂隐的肩膀,柔声说:“皇后娘娘怎么还跪着,陛下,皇后娘娘刚刚生育,又险些被火伤了,陛下怎么能让娘娘跪着呢,快叫娘娘起来吧。”
北堂隐面不改色,两手握住万惠心的肩膀将她扶正,侧身去扶褚锦玥。
褚锦玥没有搭上北堂隐伸出的手,兀自起了身,看了看万惠心,装作一脸茫然,说:“这位妹妹是?”
万惠心一惊,她不认识我了?尴尬地说:“娘娘,嫔妾万惠心。”
褚锦玥恍然大悟道:“哦,是我眼拙了,原来是万姐姐,姐姐如今越发美丽动人了。”
万惠心低头陪笑,掩不住尴尬。
她本想寒溯宫失了火,正在感叹上天助我的时候却听说北堂隐将她接到了致和殿,要知道自打北堂隐登基以来,一心政务,是从来不允许嫔妃留宿致和殿的,如今却让一个罪臣之女住了进来,气得她在春和宫大闹了一通,摔了许多珍贵瓷器。
她定要出这口气,全身都换上了北堂隐赐给她的衣物,打扮得华贵无比,定要那褚锦玥看看北堂隐是如何宠爱自己,给她个下马威。
怎料,她竟然不认识自己了,她竟把自己忘了?
北堂隐轻咳了一声,说:“惠心怎么来了?”
万惠心说:“臣妾听闻寒溯宫起火,担心皇后娘娘和小皇子的安危,便立马赶去了寒溯宫,谁知道半路听说陛下将娘娘接回了致和殿,臣妾实在担心得不得了,就过来了。”
北堂隐说:“皇后无碍,惠心也可以放心回宫了。”
万惠心想:你让我回宫?好,没关系,一山不容二虎,今日褚锦玥受了惊,就先让她住着,我还有后招。
万惠心挤出了一个笑脸,说:“既然皇后娘娘没事,臣妾就先告退了,臣妾亲手做了一些饭菜糕点,想着陛下与娘娘许还未进膳,臣妾献个丑,请陛下与娘娘尝尝。”说着就退了出去。
打开食盒,里面摆放着四盘精致的小菜,一盅汤和一份点心。都是北堂隐之前爱吃的菜式:糖醋小排、桂花藕、清炒莴笋、八宝鸡、仁米粥还有一盘葡萄酪。
褚锦玥心想:他的口味竟还未变,都是些甜食,一个皇帝怎么能轻易让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呢。
汤与菜倒是说得过去,倒是这葡萄酪……万惠心这是特意为褚锦玥做的吗?她应该不会知道褚锦玥喜欢吃这个的。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花功夫做吧。
北堂隐开口说:“皇后累了一天了,吃点吧。”随手夹起一块鸡肉放入褚锦玥的碟中。
见褚锦玥许久没有反应,说:“皇后不喜欢这些吗?”
褚锦玥说:“臣妾不饿。”
北堂隐放下了筷子,将头别到了一侧,眼底凄凉又哀怨,嗔怒又无奈。
心道:不是才刚说愧疚吗,愧疚也不愿一同吃饭吗。
北堂隐转头又要发怒,却看见褚锦玥包着纱布的右手,顿时记起她右手被烧伤了,还是自己亲手包扎的,万惠心来过之后他便忘了。
北堂隐怒意全消,如鲠在喉,说:“皇后……手受伤了……朕帮……”
一语未完,褚锦玥说:“无碍,臣妾会用左手。”
……
北堂隐见她左手灵活,想着自己是自作多情了,不禁心底一凉,自他们成婚以来,褚锦玥似乎从未请自己帮过什么忙,也从未求过他什么,除了那次为她的父母亲族……
一饭过后,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北堂隐让褚锦玥睡了致和殿的大床,自己叫刘公公重新整理了床南侧的榻,睡他一人倒也算足够。
两人就这样对头躺着,褚锦玥太累了,身体还阵阵发痛,早早地睡了。
北堂隐几乎一夜未眠,时而盯着窗户,时而抬头看着褚锦玥,辗转反侧。
褚锦玥于火海中凝望他的眼神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反复想起,反复咂摸其中的味道。
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终于展现出她柔弱的一面,坚不可摧的铠甲在冷宫无边的寒冷与漫漫长夜中土崩瓦解,碎成粉末,露出她原本的娇弱与温顺。没有了家族的庇护和太后的宠爱,翱翔于九天的凤也敛去了她的光辉与高傲,落入凡世,满身尘埃,寻求庇护。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夜都想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只是天光微亮之时,心里也仿佛有什么跟着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