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刘邦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
——黥布交出兵权?怎么可能!
那是一个绝世悍将, 更是天生反骨,强势如项羽也不能让他彻底臣服。
早年黥布是项羽的心腹,连杀义帝这种缺大德的私密事都是他做的, 但项羽此人着实不会用人,他略施小计, 就把他离间得弃项羽而投奔他。
楚汉争霸之际, 将才能拉拢一个是一个,封王封侯不在话下。
但现在天下初平, 黥布年轻不说,还蠢蠢欲动,这种情况下, 他便容不得他了。
——这种人物可不是他那懦弱好太子能驾驭得了的,他走之前必须送他下去见项羽。
他的这种念头显然得到了证实, 天幕说明年黥布反叛, 他征讨黥布,虽彻底平乱, 但自己也在征战中受了箭伤, 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
作为一个马背上打江山的皇帝, 这种死法他很满意, 比躺在床上熬日子强得多, 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会死在征讨黥布之后,他还是有讨伐黥布的念头,他太了解他的好太子, 留给他的威胁越少越好,所以这种想法非但没消, 反而越发强烈。
——直到今天听斥卫说黥布愿意放弃兵权。
绝不可能!
必然是他听错了!
可刚才的声音又的确存在, 他虽上了年龄, 但不至于老眼昏花耳朵不灵,他耳朵动了动,又觉得自己没听错。
算了。
找个人问问。
刘邦环视左右,准备问自己亲卫斥卫究竟说了什么。
但他的亲卫在这种事情上从来很有眼色,见他一副跳脚要与吕雉吵起来的样子,怕被他迁怒,早就躲得远远的,距离太远,他得喊过来才能问,便直接问离自己最近的吕雉,“斥卫说什么?”
“说黥布愿意交出兵权,降王为侯。”
吕雉懒挑眉。
刘邦眼皮狠狠一跳,“你肯定在骗我!”
“召斥卫。”
吕雉懒得跟刘邦说废话。
审食其颔首,立刻挥手让台阶下的卫士们传斥卫进来回话。
方才刘邦的亲卫们全部退下,但他没退,陛下是个舞刀弄枪的强势帝王,娘娘又是一个性格刚强的皇后,俩人凑在一起吵架比吃饭多,吵得最凶的时候还动过刀剑,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把娘娘一个人丢在这儿。
——真刀真枪打起来,娘娘肯定不是陛下的对手。
卫士传来斥卫。
斥卫单膝跪地,一脸狂喜,“陛下大喜!”
“公主殿下入淮南之地劝说淮南王,而今已大获成功,不日便能凯旋!”
刘邦一愣。
——鲁元什么时候去淮南了?
他根本没有派鲁元做任何事情。
不过被斥卫这么一说,他才想起回宫的这段时间不曾见鲁元,当初他为收买人心把鲁元嫁给张敖,不过月余他便后悔了,后来想把鲁元和亲匈奴,除却政治目的外,他也着实看不上张敖。
——当然,和亲的事情被吕雉阻止。
这件事之后,吕雉便把鲁元留在宫中,刚成婚不到两年便两地分居,鲁元与张敖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此时他无论是身为人父还是天子,都该阻止这种荒唐事,但他的确不喜张敖,便对吕雉听之任之,想着哪日由吕雉出面,让二人和离,再给鲁元挑选一个青年才俊为夫婿。
张敖之父是率众来投,他许其封王列土,而今把张敖贬王为侯已是过河拆桥,再插手他的婚姻便显得过于不地道,但吕雉便没有这种顾虑了,当初他让鲁元嫁给张敖时,她便嫌张敖年龄大,嫌张敖身边女人多,与跟他闹过好几场,她既然不满意这段婚事,那由她出面干涉再正常不过。
但不知为什么,吕雉并没有让鲁元与张敖和离,更没有再给鲁元找一个年轻夫婿,而是直接把鲁元带在自己身边。
他偶尔见了鲁元,也会问吕雉几句,说这样下去不是事,要么和离,要么回去跟张敖好好过日子。
吕雉对他心里有气,一听他提起这件事更是气上加气,冷声冷语说的话几乎能掀翻他的天灵盖。
俩人为这事吵得多了,他便懒得再问,随着吕雉去折腾。
——直到今日听斥卫说鲁元劝服了黥布。
这怎么可能?!
他回头看吕雉,吕雉难得面带浅笑,眼底带着些本该如此的欣慰,仿佛鲁元不是柔弱没有主见的公主,而是合该继承万里江山的继承人。
——她与吕雉一样手段过人,坚韧聪慧。
“......”
一定是他没睡醒。
“你方才说了什么?”
刘邦收回视线,回头问斥卫,“再说一遍。”
不用打仗,斥卫比刘邦更兴奋,怕刘邦不相信,他连忙取出两卷绢帛,举手奉上,“陛下请看。”
“此为淮南王国相的亲笔书信,陛下一看便知。”
亲卫忙不迭密信,双手捧给刘邦。
刘邦荡开绢帛,直接在台阶上看起来。
当初他看黥布一身反骨,便挑了个黥布的死对头过去做淮南王的国相,用来监视黥布提防他谋反,而今看来果然没有选错,淮南之地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八百里加急给他报信。
这位国相是他沛县一同出来的老熟人,多年的历练终于让这位国相把字迹写得工整,他一目十行看下去,很快将内容看完,看完之后,他捏着绢帛的手指微微一紧,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然后视线重新落在信件的开头上。
——他又重新看了一遍。
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他这一次看得更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生怕自己上了年龄眼睛不好使,而导致自己看错了内容。
但这次看到的东西跟刚才完全一样。
——黥布不仅愿意交出兵权,还愿意与原来的赵王张敖一样降王为侯,甚至为了让他放心,还准备请立一个才十一岁的女娃娃当继承人。
绝世悍将立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
这跟自断门楣有什么区别?!
这种荒唐事,戏文里都不敢编!
可又偏偏发生了,国相不会骗他,也没道理骗他,这事必然是真的。
——黥布愿意交出兵权。
他不用一把年龄再去远征打仗了。
这事儿荒唐的像是天上掉馅饼,刘邦缓了好一会儿没缓过来。
他回头看吕雉,吕雉眉梢微挑,显然对一切尽在掌握,但他对这事儿没掌握,心里且惊且喜,亲卫在他面前,他按着亲卫胳膊,缓缓坐在台阶上。
吕雉在他身后的台阶,他抬手扬了扬手里的绢帛,好一会儿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做的?”
“怎么做到的?!”
——他根本不相信鲁元有能劝说英布的实力。
要是他女儿这么能干,他还拼死拼活打天下做什么?
哪个不服他,派他女儿劝一波就好了,反正三寸不烂之舌能敌百万雄兵,不用白不用。
“陛下虽老,可余威仍在,黥布再怎样悍勇,也只能屈居陛下之下。”
吕雉难得奉承他一句,“黥布乃一把双刃剑,国之储君若懦弱无能,陛下必除黥布以绝后患。”
“可若是,大汉王朝的下一位主人能弹压得了他,黥布的悍勇,便是刺向外敌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此话颇有道理,刘邦心中一痛。
——但凡他的继承人有他一半的能力,他也不至于将功臣宿将屠个大半。
当然,也有功臣宿将自己找死的原因。
比如说,那个在他危难之际挟持他,让他不得不封王的韩信。
军事能力没得说,四面楚歌把项羽打到绝望自刎,可性格也没得说。
——一身反骨比英布更突出,几乎把我要谋反写在脑门上。
“不错。”
刘邦颔首,“可惜大汉没那么好命,没那种继承人。”
“有。”
吕雉眉梢微挑,“比如我,我。”
“......”
刘邦噎了一瞬,“你想得美!”
吕雉懒得理会刘邦。
在台阶处站了太久,她直接转身进殿。
“娥姁,我待你不薄吧?”
刘邦跟着一同进殿,“我是喜欢戚夫人,但也没废你吧?你的皇后之位是不是好好的?”
“你不让鲁元和亲,我同意了。”
“你不许我废太子,我也同意了。”
“扪心自问,我待你够意思了。”
“你能不能将心比心,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话简直强词夺理,吕雉动作微顿,脚步停了下来,刘邦没提防她突然停下,险些一头撞在她身上,幸好战场里厮杀出来的人反应快,他堪堪稳住身体,脚踩在是吕雉裙摆上。
“起开!”
吕雉最烦刘邦这副什么都不讲究的模样,回身抬手便扯裙摆。
刘邦从那繁琐料子跳下来,仍在自说自话,“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别再惦记学阿武了,成不?”
“陛下是要我在陛下百年之后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吕雉冷笑,“陛下可想好了?那时候我再取,便不止血流成河了。”
“......”
不,他没想好。
但就这么把万里江山拱手相送,他又不甘心。
刘邦双手揣着胳膊,比赴鸿门宴时都纠结,“皇天后土,我为皇帝,你为皇后,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再说了,你若临朝称制,其待遇便与皇帝一样,称朕,行诏,功臣列侯皆唤你陛下。①”
“何必巴巴再跟阿武一样,特意再去走那一道?”
——他之前看得真切,阿武临朝称制时不曾称朕,底下的人更不曾唤她陛下,想来那个时候对女子束缚颇多,这种尊称只能独属天子一人,哪怕太后临朝称制,也不得妄自加称,所以阿武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夺了李唐的江山。
可他汉朝不一样。
太后可临朝称制,皇后也掌兵权②,着实没必要再去折腾这一遭。
人到中年,相看两厌,跟刘邦多说几句话,吕雉觉得自己都会折寿,便没理会他,直接把自己拟好的诏书拿出来,“陛下若无异议,这道诏书今日便发。”
诏书上写的是什么,刘邦不用看都知道,抄着胳膊盘腿坐在小秤上,“我不发。”
“不废,不立。”
吕雉脸色冷了下去,“陛下想反悔?”
刘邦道,“鲁元乃外嫁女——”
“她可以不嫁。”
吕雉想也不想便打断刘邦的话,“民间有招赘,我们未尝不可。”
“若你担心赘婿反噬,我们大可去父留子。”
刘邦一愣。
理是这个理,儿媳妇生的未必是他老刘家的种,但女儿肚子里的,身上绝对流着老刘家的血。
可他有子八人,却将万里江山给一女子,他心里着实不甘。
“盈儿懦弱,鲁元又好到哪去?”
刘邦不屑一顾,“所谓的劝英布放弃兵权,全是你在背后操弄,带只狗过去都能办成。”
“至于你说的收南越,灭匈奴,更是没影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为没影的事情去废立储君?”
吕雉瞬间明了。
刘邦从来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最起码对她的子女不是,但在国之大事上,他从来是以国事为先,不拘小节,不惧骂名。
他能在项羽烹他父亲之际说上一句分我一杯羹,在没得到江山之前能容忍韩信的烂脾气,更能为了国家稳定将唯一的女儿和亲匈奴。
对于这样的帝王,他对继承人的要求只有一条——
照顾好他沙场饮血拼杀得来的万里江山,让九州百姓衣食无忧。
至于是不是长子,是不是嫡子,根本不重要。
甚至在经历过天幕的预警暴言后,性别也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被他选中的继承人值不值得他折腾废立。
若鲁元果真有补天之能,他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储君。
吕雉微眯眼,“既如此,便以南越为试炼。”
“你方才还说了匈奴。”
刘邦哼哼一声。
——白登之围他现在还记得呢。
“南越若平,便废太子。”
吕雉不理会他的得寸进尺,“匈奴若灭,则立太女。”
刘邦吊儿郎当挑眉。
——他都没搞定的事情,鲁元能搞得定?
吕雉当真是疯了,拿这种事情当儿戏。
若被吕雉杀死的韩信还活着,他兴许做得到。
可他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世间再无兵仙,再无勇士为他平定四方。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可惜他归不了故乡了,匈奴这件事,得他亲自来。
英布既愿交出兵权,彭越奄奄一息,九州之地再无内乱,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他临死之前把匈奴解决了。
——既无文帝,便无武帝,他不能将为祸大汉的匈奴留给后人。
刘邦抬手,显然不信鲁元做得到,“一言为定。”
“宣左右丞相与列侯宗室入宫。”
吕雉拒绝与刘邦击掌。
——他那为数不多的信用值她根本信不过。
“哎???”
刘邦蹭地站起来,“这种事情咱俩私下说说就行了,叫他们过来做什么?”
“不许叫人!”
“回来!”
“都给我回来!”
但这里是吕雉的宫殿,吕雉刚发话,审食其便跑得飞快,等刘邦从殿内追出来,宫道处已经没了审食其的身影。
“.......”
他又被吕雉这婆娘摆了一道。
“审食其,老子迟早弄死你!”
不敢骂吕雉,刘邦叉腰大骂审食其。
是日,帝后临朝,诏书一道道颁下——
公主鲁元,聪慧有谋。时太子幼,遇乱,公主临危不惧。携太子以避贼兵,二者安然。
又数年,淮南王布骄,朕欲起兵征讨,然公主言天下初平,不可妄动刀兵,愿孤身入淮南,劝布释兵。
公主见布,善言相劝,布愧,献封地与兵甲于公主。
公主之智勇,世所罕见,以淮南之地赐之,位比诸侯王。再许公主入朝听政,开府治事。
宣平侯敖,不堪为公主婿,故解怨释结,另行婚娶。
诏书颁下,举国皆惊——
“位比诸侯王?”
“入朝听政,开府治事?”
“陛下这是疯了?”
“其他诸侯王到了年龄去国就藩,公主却能留长安,还能入朝听政开府治事?!”
“公主救过太子,还能劝黥布罢兵,其他诸侯王能做得到吗?”
“公主能为陛下皇后分忧,陛下皇后多宠她一点很正常。”
“这叫宠吗?”
“这简直是当继承人在培养——”
“当继承人培养怎么了?”
“帝后前几日刚下新诏,女子有继承权,还能跟男人一样参加科举。女子都能袭爵当官了,帝后立公主当继承人多正常。”
“就是。”
“我看公主比太子强多了。”
“不说别的,就说这劝英布,咱们的太子别说劝了,估计连去都不敢去。”
“英布是谁啊?他最早是项羽手底下的人,要是把他惹毛了,他能当场剁了太子。”
“不错,咱们的太子没这胆。”
·
叶姬一个跄踉,险些栽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
她不住低喃。
刘盈有些好笑,“什么全完了?”
“阿姐是个女人,父皇再怎么宠她,她也越不过我。”
“殿下,她现在已经越过您了!”
叶姬忍无可忍。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去投鲁元公主。
太子死活不开窍的性子,她是一天都忍不下!
·
“阿玉啊,你要是个男人该多好。”
英布看着在长安新宅忙前忙后的英玉,不住叹息,“看这样子,咱们的皇后是铁了心立公主为继承人,你要是个男人,肯定能当公主的男宠,这样一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取了汉家天下。”
“......”
您可真敢想。
英玉推开挡着自己路的英布,“对不住了,阿父。”
“我是女子,您歇了让我做男宠的心思吧。”
“女人就女人吧。”
英布大大咧咧,追在英玉身后,“公主也是女人,你们女人更好说话。趁她现在刚入朝,没什么势力,你勤快点,争取当公主第一心腹。”
“阿父是当不了陛下的心腹,出将入相什么的也不想了,但是你能想啊!”
“阿玉,咱家就靠你了!”
英布伸手拍英玉肩膀,豪气万千。
·
“夫人,咳咳,咱们赶上了。”
英布前□□兵权,彭越后脚立马把封地献上,从来不做人的刘邦这一次难得做了人,特许他来长安养老,他想着给自家夫人谋个一官半职,便拖着病躯来长安,一路上颠得够呛,“公主现在羽翼未丰,急需人才辅助,咱们去投公主,必能让公主以上卿之礼相待。”
“好,咱们去投公主。”
彭夫人笑得温婉。
·
“娘娘让我教□□。”
萧夫人刚从宫中回来,便找萧何商议。
萧何皱了皱眉,“太子未废,此举不妥。”
“大儒何其之多,娘娘为何偏偏选你?选你,不过是以你拉拢我罢了。”
“我为丞相,举止皆为百官表率,若你教□□,便意味着我亦支持公主。”
萧何性子谨慎,斟酌片刻道,“我观陛下之心,不日便会让公主领兵平叛南越,以我之见,待公主从南越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从南越回来?”
萧夫人直接拒绝,“到那时,公主还会缺人教习?”
“我的丞相,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得好?”
·
“南越这种货色也需要我亲自前往?”
韩信歪在引枕行,随手扔了羊皮地图,不屑一顾,“告诉你们皇后,我不去。”
匈奴还有点意思,他去一趟也无妨,但南越之地也配做他的对手?
——项羽知道都能在地底下笑活过来。
“可是......”
卫士犹豫片刻,“此役为公主殿下亲自掌兵,只能胜,不能败。虽有舞阳侯与昭平侯陪侍左右,淮南侯英布为先锋,但——”
“英布?”
韩信眼皮狠狠一跳,从引枕处起身,“这种天生反骨的人怎能做先锋?”
“那你要与我一起去啦?”
殿外响起一道温柔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