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黄门唱喏, 刘邦却并没有直接走进吕雉宫殿,他抬头看了眼向他敞开的殿门,拢着衣袖双手交叉抱胸, 在宫道处来回踱步。
倒不是担心再跟吕雉吵架,他跟吕雉成婚这么多年, 吕雉连刀都跟他动过, 吵架什么的简直不值一提,他怕的是吕雉想要的东西。
他太了解吕雉, 也知道吕雉想要什么,不甘人下,只手遮天, 不,她是想做这个天, 而不是遮天的那只手。
所以他一旦崩逝, 女子参加科举,出将入相, 这些新政会接踵而来, 甚至她会立鲁元为皇太女。
——百年之后, 汉家江山不再姓刘, 而是被外人所得。
想到这种事情的可能性, 刘邦便气得肝疼。
但偏偏,他没办法阻止,他比吕雉大很多, 如今年岁上来了,没几年能活, 天幕说的清楚, 他死于明年征讨英布之后, 他死之后,九州天下若无吕雉庇护,便是下一个暴秦。
可若是让吕雉掌握权力,不过数年,汉家江山依旧改朝换代。
——若立个皇太女为储君,那九州天下还姓刘吗?!
要么二世而亡,要么再过个几十年再亡,怎么看两个怎么都不是好选择。
刘邦抱着胳膊在殿外踱步。
走一会儿,抬头往吕雉寝殿看一眼,走了有半盏茶功夫,看了也有半盏茶功夫,但愣是没有往寝殿方向走一步。
吕雉早就知道刘邦要过来。
天幕讲宋朝皇室公主能活而皇子活不得时,她便知道刘邦一定会来找她,当赖以托付江山的男人全部死去时,如果再不给女人继承权,那九州天下只能拱手于人。
铁血强送,送了一代又一代的江山,可若是女人也有继承权,那便完全不同,女子也可以挥斥万千,登上政治舞台,而女子也更有共情能力,断然不会做出将公主后妃贵女们折成银钱送给外族的事情。
可惜,宋朝的女子没有继承权。
所以皇子活不得而女子能活,女子没有威胁,活着也无用。
所以柴氏在夫君死后欲嫁人而不得,如物品一样被人争来争去。
这是宋朝女子的悲哀,更是无数个没有继承权女子的悲哀。
但现在,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她不允许。
吕雉凤目微凉。
刘邦迟迟不曾进来,她并不着急,拢着衣袖饮着茶,等刘邦主动来找她。
但将万里江山传给女子着实太荒唐,让素来知道取舍的刘邦都有了迟疑,茶水见底,刘邦仍未踏进宫殿,于是她抬起眸,往殿外看了一眼。
素来杀伐果决的一朝天子双手环胸,在殿外不住踱步,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显然在天人交战。
——他在不甘。
不甘他那么多儿子,却没有一人能继承的汉家天下,而是让一个他从来瞧不上的女人来继承。
——无论是先嫁张敖,还是后来议亲匈奴,在他心里,鲁元只是一个巩固他皇权统治的物件,不配也不能与他的儿子们相提并论。
可现在,天幕预警以后,让他看到女人没有继承权的下场,作为继承人的男人一个又一个死去,死得蹊跷,死得可疑,死得不可追究,执政者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只能把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吕雉轻轻笑了起来。
她并不同情宋朝,甚至还有一种死当其所的欣慰。
——只有在继承人一个又一个死去时,刘邦才会意识到当继承人只有男性时,男性便是众矢之的,搞死了这家的男人,这家人的所有家产便是自己的,风险虽大,可一本万利,足以让大批人为之铤而走险。
【当然,这种事情不止在宋朝发生过,其他朝代吃绝户的事情层出不穷,比比皆是。】
【而皇子容易夭折的事情也并非只出现在宋朝,我们所熟悉的汉朝也多不胜数。】
“!!!”
刘邦眼皮狠狠一跳,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不是吧?不是吧?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立女性继承人,他的后代已经跟“铁血强送”一样养不出男继承人了吗?
【众所周知,东汉后期的小皇帝足够开起幼儿园,国祚一百九十五年,出了十四位皇帝,单是看这个平均下来的寿命就不太行。】
【第一位汉光武帝咱们就不多说了,东汉的开国皇帝,没得说,咱们从第二个皇帝开始看。】
【第二个皇帝,二十九岁登基,这个年龄还可以,不老不少,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
【第三位皇帝呢,十九岁登基,呃,还好,最起码不是小孩,咱们来看下一个。】
【第四位皇帝,九岁登基,小屁孩一个,不过这位皇帝能力不错,在他执政期间,综合国力是两汉之最,而他的皇后也就是大名鼎鼎再造汉室的邓绥邓皇后。】
天幕之上出现一个着天子衮服的女子。
女子身材高挑,也很年轻,看上去和蔼恬淡,没有丝毫攻击性,但当她正坐天子位,凤目缓缓扫向周围朝臣时,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性让朝臣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视线到哪,哪里的朝臣便低下了头。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威仪不输吕后的传奇女子。
【可惜这位皇帝死得太早,九岁登基,二十七去世,他去世之后内忧外患接踵而来,又是大旱又是暴雨,又是地震又是蝗虫的,九州百姓被折腾得够呛。】
【但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周围外族趁虚而入,匈奴南下,西域反叛,羌戎进犯河东,海贼也特别猖獗,如果换成稍微平庸一点的君主,西东两汉的国祚估计就交代在这了。】
【但他命好,抽了张SSSR的老婆卡,老婆邓绥内压朝臣世家,对外重拳出击,收西域,平羌乱,讨匈奴,灭海贼,还把领土扩张了一千多里,所以他老婆邓绥在当代有“兴灭国,继绝世”之美称。①】
【也幸亏有邓绥只手擎天,将风雨飘摇中的大汉王朝再度推向鼎盛,要不然,汉和帝那出生只有一百多天,连话都不会说,牙都没长一颗的小皇帝怎么护得住内忧外患的汉家天下?】
神州大地中,惊叹声此起彼伏——
“SSSR卡?那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很厉害的意思吧。”
“肯定厉害啊!邓皇后接手的大汉换个男人来都救不了,她不仅救下了,还能扩张领土,威慑蛮夷。像她这样的功绩,简直前所未有啊!”
“是啊,跟咱们的皇后娘娘一样厉害!”
“咱大汉就是命好!每次看着不行了,总会出现一个女人临危受命,护我山河,这说明天命在汉,天佑我大汉啊!”
“天命?四方蛮夷来打咱们时,老天爷可没保佑咱们,是咱们的皇后太后保佑了咱们。”
“与其说天命在汉,天佑大汉,还不如说是女人在汉,女人佑我大汉。”
“这......好像是这个道理。”
·
“切,你们男人不是挺能耐吗?”
吕鬚翻了个白眼,“怎么每次大汉岌岌可危的时候,出来扭转乾坤的都是我们女人?”
“阿姐是,这位邓皇后又是,你们男人的身影,可是一点没见。”
“这说明你们女人比我们男人厉害多了啊!”
在这种事情上,樊哙从不跟吕鬚争执,“你看,你比我厉害,娘娘也厉害,邓皇后也厉害,你们女人就是厉害!”
底下的人送来各式各样的“纸”,吕鬚挑选纸,他便凑在吕鬚身后给吕鬚揉肩捶背。
只是他体型似小山,而吕鬚却是娇小玲珑,他在她身后伺候着她,莫名滑稽又好笑。
但他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此时分外快乐。
——比跟着陛下打仗舒坦多了!
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啊!
·
吕雉眉头微动,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这样的事迹就该多说点,也好让天下知道知道,能定山河的不止他们男人,只要手中握有权力,大汉女人更是可以挺身而出,逆天改命。
·
刘邦险些呕出一口血。
——出生一百多天的皇帝???
这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吧???
如果出生在太平时期,那还好......啊呸!出生在太平时期也坐不住天下!
而他所处的大汉更是内忧外患,危如累卵,如果不是有邓绥,那大汉江山绝对亡在他这一代。
——天幕说邓绥只手擎天,这句话绝对不是过誉。
可像邓绥这样的皇后能有多少?
他大汉王朝难道代代有邓绥,代代有太后临朝称制力挽狂澜吗?
他梦里都不敢想这种美事。
几乎没有犹豫,他抬脚走进吕雉的寝殿。
下一刻,天幕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可惜,世上只有一个邓绥。】
【后面的太后虽然也临朝称制,但再无邓绥这样的能力,在时局不那么动荡的时候,她们足以辅佐小皇帝,让权力顺利交接到小皇帝亲政的时候。可当时局动荡,群雄逐鹿之际,她们便再也护不住大厦将倾的汉朝。】
【汉朝最后一个皇后是曹节,她的父亲是曹操,当我说出这个名字,我想老铁们都明白了——】
【大汉王朝,亡了,亡于皇后的兄弟,亡于外戚之手。】
吕后眼皮微抬。
——一点都不让人意外的亡国方式。
政权交迭如此频繁,汉朝能撑了十六位君主才亡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是一种奇迹。
邓绥只有一个,而她,也只有一个。
当后面临朝称制的太后能力不足,而又无强势天子时,汉朝的灭亡不过时间问题。
汉朝亡得不亏,亡于外戚之手,更是亡得其所。
——若不能驾驭外戚,则必会被外戚反噬。
只是不知道,刘邦在听到这些事情会有什么反应?
想来一定很精彩,自己戎马半生打下来的江山在陷入危难之际,只手补天的不是他的后代子孙,而是一个又一个临朝称制的太后皇后。
而当她们能力不济,被兄弟所掌权时,大汉王朝也就走入了坟墓。
·
刘邦脚下一个跄踉,险些一头栽在台阶上。
“陛下当心!”
亲卫眼疾手快,连忙扶着刘邦。
刘邦就着亲卫的手,堪堪站稳身体。
他知道没有朝代能千秋鼎盛,更知道汉朝不会万古长存,他早就做好了汉朝迟早会灭亡的心理准备,可准备是一回事,亲耳听到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汉朝亡于外戚之手,这种曾经数次挽救汉朝的外戚,他的心情便更复杂了。
“朕没事。”
他抬手推开亲卫,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他得缓缓。
·
吕雉抬头往外看,恰看到刘邦背影,与她印象里的意气风发挥斥万千的威仪威武不同,此时的刘邦竟有些佝偻,天幕华光徐徐洒下,越发衬得他的鬓发苍白如银。
——他已经老了。
正常男人像他这个年龄早已颐养天年,只有他,还在为大汉奔波,上战场,平战乱,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在,他便要为九州万民多挣一分安宁。
可他终归只是一个人,他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蚀,他会老,会死,更会眼睁睁看着大汉江山落于她手,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会为了稳住她,艰难接受她一个又一个新政。
——不让她掌权,大汉会二世而亡,他没有选择。
心疼吗?
有,但并不多。
他是刑掌万民,威加天下,是神州大地无可争议的天子。
他在一日,她便要屈居他之下一日,她有什么资格心疼他?心疼一个天子?
她那为数不多的心疼,是同是政治人物物伤其类的感伤。
——他会老,她也会。
他有不得不妥协的这一日,那么她呢?
吕雉心跳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微眯眼,轻嗤出声。
——她不会。
因为她所建立的国度,与他完全不同。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站起身,缓缓走向刘邦。
刘邦的亲卫显然极有眼色,见她走过来,便全部退在一旁,台阶之上只剩她与刘邦,她便拢了衣裙,与刘邦一同坐在台阶上,但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虽未听到如戚夫人一般温声细语的安慰,但刘邦心里还是稍稍好受一些。
他知道他婆娘是冷硬坚毅的性子,嘴里说不出什么软话,能这样陪他坐一会儿,对她来讲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说发妻到底是发妻,哪怕情意不在,甚至相看两厌,但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会出现。
——一如汉朝在陷入危难之际,总会有一个太后临朝称制,让危如累卵的大汉转危为安。
当然,大汉最后也遭了反噬,被外戚篡夺江山。
就如现在的他一般,迟早被她拿走神州天下。
【虽然也有季汉在三国割据的时候又持续了数年,但很多学者并不把季汉算在东汉里面,所以东汉亡于献帝,亡于外戚。】
【纵观西东两汉,我们可以发现,汉朝兴于外戚,定于外戚,昌于外戚,也亡于外戚。】
【有人说韩信成也萧何败萧何,但我觉得这句话在汉朝身上同样适用——】
【大汉成也外戚,亡也外戚。】
【大汉终其一生,再没能抽出邓绥这样的SSSR卡。】
韩信:“......”
什么叫成也萧何败萧何?
——他现在活得好好的!
不仅好好的,还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因为他以后的孩子还会登基为帝,这汉家江山全都是他孩子的。
韩信轻嗤天幕乱说话,摊开吕雉遣人送来的羊皮地图,研究南越与匈奴的地势。
中原大地对这两个地方知之甚少,所画的地图谈不上精确,是过往行商的商人绘制的商队路线,指路可以,但当用来打仗,对普通将领来讲是天方夜谭。
当然,他不是普通将领。
“淮阴侯,淮南之地传来消息,公主殿下不日便能抵达长安。”
卫士叩门说道。
韩信眼皮微抬,下意识接话,“何时——”
声音戛然而止。
哼,他关心她做什么?
去了这么久,连信都不曾写一封。
“回便回来了,有什么可与我说的?”
韩信冷笑一声,“公主的消息不必特意告诉我,我不想听。”
卫士:“???”
——那么前几天旁敲侧击打听公主的人是谁?
若这人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也就罢了,偏此人在人情世故上一点不懂,口气很硬,眼睛却很软,直直看着他,脑门上就差直白写着几个字:快告诉我公主的消息。
·
与吕雉并肩坐了好一会儿,刘邦颇受慰藉。
到底是发妻啊,知道心疼他,怕他想不开,才陪着他在台阶静坐,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便一言不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将他刺激得暴跳如雷。
啧啧。
似她这样的发妻,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
“咳咳,我没事。”
刘邦曲拳轻咳,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但下一刻,吕雉直戳心窝子的话响在他耳侧,“既然没事,那便废太子改立皇太女。”
“......”
似她这样的发妻,世间果然寻不到第二个!
“你休想!”
刘邦蹭地一下站起来,“太子无错,凭什么要被废弃?”
“鲁元更是懦弱无能,如何担得起我的九州天下?!”
吕雉斜了眼吵架一定要站起来吵才有气势的刘邦。
“陛下确定?”
“确定!”
“果真?”
“果真!”
吕雉便也拢着衣袖站起来。
刘邦比她高半头,她便往上走一个台阶,这样她能居高临下俯视着刘邦,能让她有一种自己压刘邦一头的快/感。
她在台阶上站定,迎着天幕垂下的五色华光,难得对刘邦有了好脸色,“陛下的结论下得太早,我的女儿未必懦弱无能。”
吕雉站在台阶上,比自己高半头,若是在以前,刘邦肯定会伸手把她拽下来,让她老老实实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吵架,但这会儿是在她宫殿,好男不跟女斗,他不跟她一般见识,便抬着头冷着脸与吕雉吵,“呵,不懦弱无能?”
“她若是不懦弱无能,太子日后便会是千古一帝!”
“我让她嫁张敖,她便嫁张敖。”
“我让她和亲匈奴,她便和亲匈奴。”
想想在自己面前一言不发全由自己做主的女儿,刘邦便脑仁疼。
诚然,他不是什么好父亲,知晓两次婚事都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但鲁元没有不愿,半句都没有。
——她永远温柔妥帖,点头说好。
与他的好太子是同一货色。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好太子是愚笨得让他肝疼,而他的好女儿是乖巧得让他肝疼。
总之没有半点像自己。
刘邦恨铁不成钢,“自己一生荣辱全部置于旁人之手,从未敢反驳过我任何一句话,似这样没主见的女儿,如何压得住蠢蠢欲动的列侯朝臣?”
吕雉眼皮微抬,再一次惊叹刘邦的厚脸皮。
——这两件事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他居然有脸拿出来当例子与她吵架。
果然在让她意外的这件事情上,刘邦从不让她意外。
尽管刘邦的话很无耻,但她却并不着急反驳,她拢了拢衣袖,垂眼瞧着刘邦,声音慢悠悠,但却有雷霆之力——
“若我说,她能兵不刃血,便能让英布交出兵权,降王为侯。”
“能收复南越,使其彻底臣服。”
“更能挥师北上,击匈奴于漠北,使其斩草除根,再无威胁我大汉边境之忧。”
“这是陛下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但我的女儿,做得到。”
“不可能!”
刘邦想也不想便否决。
但下一刻,有斥卫的声音穿破云霄——
“陛下,捷报!”
“淮南国相传来消息,淮南王愿交出兵权,降王为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