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给妻子拍完电报,方文山骑着村长家的自行车往回走。
路过山脚下时,他无意中抬头朝山上看了一眼,竟意外地发现有个人正急匆匆地往山下跑。
他立即停下,前面就是上河村,这人十有八九和他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的,遇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等那人走近了他才看清是村里的木匠刘大锤,而且刘大锤后面还背着一个孩子,方文山忙支起自行车远远迎了上去。
“刘叔,这是咋回事?”
刘大锤急着救人,看见是他不禁大喜过望:
“文山,快,是你家闺女方沫!”
方文山不敢置信地几步跑到他跟前,往他背上一瞧,果然是女儿。
顾不得多想,他忙小心翼翼接过来,和刘大锤一起将方沫送到了县里。
医院里。
“你们是怎么做家长的?这孩子差点给饿死,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你家什么情况?小苏,去报警!”
杨大夫帮方沫检查完身体,直接冲着方文山就发飙了。
她实在太气愤了,这还是人吗?她也是为人父母的,最看不得这个。
不管方文山如何解释求饶,派出所民警还是来了,你说你是车间主任,在这里谁认识你呀?
民警了解完情况,又来到病床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小姑娘身上的伤势,确定有很明显被殴打的痕迹,随即将方文山带回了派出所。
因为是女孩子,年岁又不大,民警还联系了当地的妇联,妇联的同志直接赶去了医院。
方文山傻傻地坐在凳子上接受询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忽的又开始暗恨刘大锤太多管闲事,如果他没有救下方沫,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只希望女儿醒来不要乱说,能帮方家人遮掩一二。
等他当上了副厂长,到时候,一定会好好补偿女儿的。
方文山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
与此同时,妇联的陈香云已经来到了医院。
“这孩子身上最严重的,一个是在头部,我们怀疑有颅脑损伤,另一个是肺腑上的挫裂伤,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大概猜测,具体的,还要等孩子醒来以后才能确定。
杨大夫详细介绍了方沫此刻的身体状况。
陈香云直接留在了医院,这种事可大可小,现在形势紧张,谁都怕背上“坏分子”的名声,所以这件事,一定要谨慎处理。
方沫躺在病床上昏睡着,她只在刚进医院抢救时,气若游丝地对杨大夫说了两个字:
“救我!”
这才是杨大夫坚持报警的原因。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四五个孩子,多的甚至有六七个,孩子不听话顺手打一顿很正常。
可这孩子明显不一样,全身伤痕累累,脸颊深陷,一看就是长期处于饥饿中才会出现的情况。
陈香云坐在病床边看着方沫,心里对这件事已经有了初步判断。
方文山从派出所出来,急匆匆赶到了医院里。
“你是孩子父亲?”
陈香云略略有些吃惊。
方文山忙强笑着上前解释:
“同志,我真的是方沫的爸爸,我叫方文生,不信你看我的证件。”
他从皮包里拿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陈香云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即勃然大怒,顾及着病床上的孩子还在昏睡着,便将他叫到了门口,压低嗓音异常严肃地说:
“方同志,按说你是做干部的,思想觉悟不该这么低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主席还说妇女能撑半边天呢,你这是公开和国家作对呀!”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方文山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慌忙就要解释,陈香云摆摆手打断他,接着怒斥:“你们是亲父女,说出去谁信呀?爸爸是干部,女儿却差点要饿死,这就是典型的重男轻女,是把主席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砸得方文山眼冒金星。
这时候的人们,你穷点不要紧,越穷越光荣,可你要是敢思想觉悟低,那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过。
“同志,同志你误会我了!”
趁着妇联的同志喘口气的功夫,方文山什么也顾不得,连忙撇清自己:
“方沫确实是我女儿,可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我和爱人工作忙,对孩子疏于照顾,这是我的错,这次回来也是打算将女儿接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的。”
陈香云在妇联工作了二十几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听他这话,不禁暗暗不耻。
你要是说孩子忽然碰破了头,或者忽然出了什么意外,这是突发状况不能预料,可方沫几乎被活活饿死,这不是给国家脸上抹黑吗?
她心里有了决定,也不愿听方文山辩解,摆摆手走进了病房里。
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方沫已经醒了。
小姑娘大大的杏眼一睁开,更显得脸颊深陷,下巴尖细。
陈香云忙几步走到病床前,慈爱地看着她:
“好孩子,你终于醒了。”
见方沫一脸茫然地看过来,陈香云先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好孩子,我是妇联的,你叫我陈大妈吧。你的事情我们刚刚才知道,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啊,如果提前了解,也能早点介入,你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了。”
陈香云边说边摇头,妇联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为她们主持公道的。
既然已经介入,那自然是要一究到底的。
方沫心里什么都明白,从暗示杨大夫报警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轻易放过方家人。
“陈大妈。”
方沫刚开口,方文山怕她乱说话,忙几步走到病床前:
“沫沫,爸爸来了,爸爸这就接你回家去。”
眼看女儿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头偏到了一边,方文山暗道不好。
父女十五年,两人只见过几次而已,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方文山不了解女儿的性格,见她如此,心里也动了气。
他们做父母的再不好,也是她亲生的爹娘,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他压下心里窜上来的火,语气尽量平静:
“沫沫,爸爸知道,你是在怪我和你妈妈,可你弟弟们还小,我和你妈妈工作又忙,你年岁也不小了应该体谅父母。”
妇联的陈香云都听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对方文山说道:
“方同志,你先回去吧,给孩子准备一些换洗的衣服拿过来,这里有我们呢。”
方文山不想走,怕方沫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
“呵…陈同志,我是孩子的爸爸,应该在这里好好照顾她,再说孩子妈妈也在来的路上了,她到了我们就直接带着女儿回家,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陈香云有些惊诧地看着他,这人可真是的,派出所和妇联都介入了,他还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想什么呢?
她随即态度强硬起来:
“方同志,我现在是代表组织在和你谈话,希望你能端正态度,我要和你女儿好好谈谈,你出去回避一下。”
方文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办法,他只能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到底不甘心地看向病床上:
“沫沫,不管以后如何,我都是你爸爸,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言外之意是说,你终究还要在我手里熬日子,别乱说话,好自为之。
方沫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还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方文山没办法,只能走出房间,陈香云随即关上了门。
她走过去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很是认真地看着小姑娘:
“方沫,组织上现在要了解你的真实情况,别紧张,你慢慢说,说详细一些。”
说着,她拿出一个本子一支笔准备做记录。
方沫第一次露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