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天,袁军拔营,返回魏郡邺城。
傍晚,军议在袁绍帐中再开。
看来,又免不了一场菜市口的热闹。
最喜欢看这份热闹的,是吕布。
自从董卓伏诛之后,出身于太原王氏的王允独得大权,联结老家的并州军镇,开始祸乱长安,排挤异党,借董贼余孽之名大开杀戒。
甭管哪个倒霉蛋,只要王老爷看不顺眼,扣上一顶董党帽子就得杀全家。
随着“大清洗”的逐步升级,牵连范围越来越大。
终于,真正的董贼余孽——李傕和郭汜,带领西凉人反戈一击,攻入长安城,杀死王允。
作为王允的乡党倚仗,并州飞将吕布,却在西凉军和并州军的利益争夺中败下阵来,带着残余的并州军力投降当时的最强军阀袁术。
可是两人很快就闹掰了。
吕布飘零中原,先是去河内投靠战友张杨,后辗转来到袁绍的帐下,成为了麴义那样的作客大将。
此时磕着干果,喝着酒水的吕布,可喜欢在袁绍的营帐内看狗咬狗的节目了。
果不其然,今天又是袁绍帐下豫州帮和冀州帮的撕咬。
出身于豫州颍川的郭图在帐内大声疾呼,说着天下大义,满嘴道德责任,意在呼唤起帐中每一个大汉人的爱国情怀。
“黑山军与匈奴勾结,外联鲜卑,终究是我大汉的心腹之患。车骑将军(袁绍自封)提仁义之师,自当申明华夷之辨,收复并州,攘除异族,保境安民,此乃我大汉臣子应尽之责。”
郭图高谈阔论之后,文臣之中立刻站出来一高大魁梧之士出言相怼。
“哼,郭将军言过其实,意指空虚,不足与论。”
众人一看,此人高鼻大目,仪表堂堂,正是魏郡审配,审正南。
坐在武将末席的吕布开心地笑了,顿时觉得口中的干果更加醇香。
审配声音朗朗,继续说道:“明公(袁绍)自领冀州以来,征伐不断,民竭兵疲,四方树敌。青州袁谭、兖州曹操、豫州周昂、扬州陈温,哪一个不是袁家部曲,哪一个不仰赖我们的兵员粮草征讨逆贼?”
“没错。”文官中又有一人站起,众人视之,只见此人面如美玉,眼似星河,正是钜鹿田丰,田元皓,“审别驾(审配)所言,乃谋国之言,智虑深沉,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旅所至,耗费动辄百万,一分一毫皆出自民脂民膏。冀州九郡百姓,仰赖明公如父母,明公又怎可不思虑百姓之艰辛呐。”
帐中文武顿时分作两派,嗡嗡作响。
“你们冀州人仗着人多势众,视我们豫州人为无物吗?”文官中站出一个獐头鼠目的矮小中年人,手中尚且端着席间的美酒,醉醺醺地道:“我许攸可不惧你们,你也不问问明公是哪里人,就敢恣意说话,你们的嘴是长在屁股上的吗?”
审配怒道:“许攸逆贼,你连造反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后来的骂战,就是纯粹的人身攻击了。
这帮衣冠楚楚的士大夫平日里都是谦谦君子,可在袁绍的大帐中,随时都可以变身为无理取闹的痞子流氓。
大家在一片脏话和谩骂声中偷偷地瞄着袁绍的反应。
高坐正中的袁绍早就麻了。
当然有人猜测,他是在睁着眼睛睡觉。
吕布听说了这种猜测,觉得非常有道理。
因为袁绍确实太淡定了,而且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越来越多的文武加入了骂战,大帐中越发混乱,甚至个别人开始产生了肢体冲突。
吕布哈哈大笑起来,洪亮的声音简直如一只巨兽在狂妄地嘶吼,震得营帐发颤。
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吕布小食吃饱了,酒喝够了,眼前的闹剧也就没意思了。
袁绍终于开口说道:“君侯(吕布)笑从何来?”
吕布从席上站起,仿佛一个巨人缓缓起身,站直了竟然有许攸两倍之高。
高大的飞将出场,气势瞬间碾压众人。
“布笑袁车骑在领地内胡乱封官,手下良莠不齐,致使庸懦之辈也敢大放厥词。布闻楚人沐猴而冠之说,未尝想到这冀州龙凤纷飞之地也是如此。”
“大胆吕布,竟敢口出狂言!”身为袁绍私封的“建义将军”,郭图自然不能忍受吕布的这番讥讽言论。
袁绍轻蔑地看着吕布,尽力使自己不被对方的气场镇住,说道:“君侯来投,绍供给钱粮不断,可谓仁至义尽。若绍德有亏,君侯大可去转投有德之人。”
吕布拱手行礼道:“布并州野人,粗野耿直,请袁车骑勿要介怀。布之行事,仁义为先,既得恩惠于明公,必定有所报答。”
“君侯如何报我?”
“布愿提本部六千兵马,为将军作先锋,长驱并州,剿灭黑山。”吕布骄傲地伸出两根手指,“布只需两个月粮草,加上贵部两千精锐骑兵辅助,如此八千轻骑足以横行晋地,如何?”
袁绍笑着向审配田丰等人问道:“如何?”
冀州派众人尽皆默然不语。
所有人都觉得这种作战计划实在是太疯狂了。
黑山军已经盘踞在太行山上十几年,作为当地最强的地方武装,战斗力极为强悍。
他们依托太行山脉的表里山河,进则劫掠河北富庶之地,退则隐遁于并州山川之中。
想凭借八千人在两个月之内横扫太行山,怕是痴人说梦。
袁绍依旧自信地笑着,其实帐内的一切局势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吕布的冒出和使用,也早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袁本初帐下俱是名士高人,所以我的行事作风便是开放言论,大家各抒己见,我从未惩罚过任何一个说话的人。那么诸君既然不语,便是认同了?”
审配一心为主,上前拱手道:“明公,兵凶战危,温侯(吕布)之言,视战争若儿戏,请明公回忆起温侯长安之败,三思而后行。”
“正南公忠体国,苦心绍已知之。然,绍向来用人不疑,只要冀州能供给八千骑兵所需的两个月粮草,则我亲自率领精锐同温侯征伐并州。”
袁绍起身,上前为审配敬酒。
审配借机贴到袁绍面前,神色冷暗,小声道:“吕布乃是并州人,此去恐怕不会那么简单。腾蛇入海则化为龙,明公定要三思啊。”
袁绍笑着拍了拍审配的手,自信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随后又对大帐门口的吕布说道:“君侯方才所说,绍私封官员一事,绍也有计较。”
“哦?袁车骑打算如何解决,还像先前一样,找刘虞来当皇帝吗?”
吕布向来喜欢扒掉别人的底裤,这是他的恶趣味所在。
在袁绍的帐中公然说出袁绍谋反的事实,这会给吕布带来一种别样的快感。
大帐之内气氛已经非常紧张了,面对吕布咄咄逼人的不断挑衅,已经有袁绍的手下在摸索着腰间的佩剑。
袁绍却一脸轻松,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镇静答道:“非也,绍已经和朝廷的赵太仆约好,恭迎当今圣上。只待圣上一到,绍一切任命自有诏书奉上,还请君侯拭目以待。”
吕布爽朗地笑道:“好,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