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明神寺门口的卫兵居然真的举起了手中铁戈,瞄准陶温的后背就要下手。
周围的人群乐于看热闹,全都原地驻足,麻木地观望。
晨光如一条光洁的带子,顺着高高扬起的铁戈滑落下来。
“我乃府......”
“住手!”
威严的厉喝声从近处传来。
众人抬眼看去,人群中挤出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身着常规的深衣官服,手下带着几名矫健的太守府官差。
中年急忙跑来,一把将牢牢控制陶温的两名卫兵推开。
“汝等胆大包天,可知此人是谁?”
“不管此人是谁,今天别想走脱。”卫兵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队长模样的人物,一脸不屑,“原来是陶主事,失敬失敬,笮使君命我等维系明神寺治安,这小子居然当众辱没卫兵,论罪当斩,纵是陶主事也不能驳了使君的命令吧?”
陶温惊魂初定。
我去,差点就交代在这儿了。
定了定神后,陶温转身一瞧,及时救下自己性命的正是前几日拜访陶府的陶章。
陶章对那队长冷笑一声,比对方还满脸不屑,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差役退走。
“哼,汝丹阳兵是不是天天胡吃海塞吃傻了,公子不识得?同为丹阳人,在徐州异处,汝等竟要杀害老府君的亲孙子,这就是笮使君的指示?”
“什么......这,从何说起?”
那队长一听“老府君的亲孙子”,脸上得意的神色顿时消减下去。
且不管眼前这个浪荡的贵公子究竟是谁,单是陶章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人陶府公子的身份,便足以为信。
陶温把手一背,头高高地昂起,一言不发,冰冷挺拔的鼻尖像是一把精雕的利刃。
陶章则懒得跟卫兵废话,不耐烦地道:“趁着公子不杀汝,赶紧放人,致歉。”
那队长身上已经在打寒战了,颤着两只哆嗦的手举到陶温面前。
刚要张嘴,只见陶温单手一抬制止道:“不必,小校所言也有道理,缘是我手欠,辱没了卫兵威严,该受惩处,可罪不至死吧?”
陶温眼中陡然浮现一丝轻蔑。
陶章附和道:“试问大汉律法,州郡条例,哪里有这等严酷的规定,动不动当街处死,俱是无理私刑。今日之事,我自当禀告赵使君(赵昱,新任广陵郡太守)。”
吓得那队长赶紧拉着身边的一众卫兵,大伙儿尽皆扔了铁戈,跪倒拜服道:“主事饶命,公子饶命。”
陶温此时哈哈大笑,指着他们说道:“你们呐你们,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全然无守卫之尊严。百姓哂笑嘲弄,官府脸面无光,你们该当何罪!”
陶章顺势道:“似汝等所言,论罪当斩!”
“啊这......”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尤其那为首的队长,脸色更扭曲得如吃了粪便一样难受。
围观的群众吃瓜吃得不亦乐乎,甚至都忘了去明神寺中参拜佛像神仙。
陶温最喜欢看敌人的这副表情,心中一下子来了兴致。
“我不是笮使君,不喜欢一边资佛一边动辄杀人,明神寺毕竟是沙门净地,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这样,你我同是犯了辱没卫兵之罪,我将外衣仍在地上,供百姓踩踏,你也将外衣脱下来,扔到门口供百姓踩踏,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陶温修长的手指仅仅指着那名队长,随后麻利地脱掉了身上的红色大氅,毫不犹豫地往明神寺门口一扔。
那名队长能怎么办,公子都做了示范,自己只能照做。
陶温贵为陶家公子,衣着必然厚实讲究,其内是一件保温的单衣,外面还有一层深衣,最外层才是大氅;可卫兵们为了行军方便,铠甲之下仅有一层厚厚的葛衣。
葛衣脱掉,就露肉了。
“诶,铠甲得穿上,不然显不出你们卫兵的形象,精兵嘛,都要着铠。”
陶温一边说,一边饶有趣味地监督着那赤膊的队长哆哆嗦嗦地套上铁片铠甲。
顿时春寒通过冰冷的铁皮传递到队长的筋肉之中。
那酸爽,简直了。
恶搞一通之后,陶温来到自己原先敲打头盔的那名士兵身前,拱手行礼道:“温年幼无知,行事粗浅,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士兵慌得一批,心里颤颤地表示,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啊。
闹剧结束,一切都像从没发生过那样,百姓们见吃瓜完毕,又记起了自己的“使命”。
人潮再度往明神寺中推进。
陶温与陶章也进入寺中,寻了一个寺内管事,表明身份。那管事原本就是州郡衙门里的小吏,自然认得主事陶章,于是给两人单独开了一间雅室。
室内熏香宜人,两人分别坐定,陶温认真地拜倒行礼。
“方才若无族叔,我命休矣。”
“贤侄不必如此。”陶章伸手将陶温扶起,随后泡了两杯茶,将一杯摆弄好递到陶温面前,“贤侄来此何为,莫非贤侄也是沙门信徒?”
陶温招牌似的假笑一番,答道:“小侄来此去那,无足轻重。倒是族叔此来,莫非来沙门公干?”
陶章的脸色一变,转瞬就平静如初。
“巧合而已,州郡中杂事颇多,恰好来到附近。”
陶温“哦”了一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是,族叔自是巧合来此,可手下差役为何要盯着孙家人呢?”
原来,早在陶温给孙怡送去礼物之时,就已经凭借敏锐的感觉,注意到了远处有身着州郡差役服装的人在悄悄盯梢。只是他没想到,带领这伙差役的头目,居然是从郯城远来公干的陶章。
一抹阳光斜刺入雅室之内,陶章嘴边的茶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此非贤侄所虑。我奉府君之命来此,也探知贤侄与孙家人的纠葛,我有一言,请贤侄勿要同孙家人走得过近。”
“因为孙家是袁术的人对吧?”陶温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小侄也有一言,孙家人,我保定了。”
若陶温所料不错,陶章此行目的就是监视孙家人的一举一动。一旦孙家发生异动,陶章必会采取拘押甚至斩草除根的应对措施。
而陶温知道,孙家后来一定会走。
陶谦虽然与袁术密切联合,视之如盟主,可乱世之中,利益为先,讲究胜者王、败者寇的丛林法则。孙家作为强大的武门世家,也是各诸侯争相拉拢的对象,既然现在寄居徐州江都城中,那么陶谦就不可能不对之做出预案。
陶章见陶温言辞决绝,却也不愿意和小辈一般见识,只是他非常诧异,为何陶温能对自己的秘密行动如此了如指掌。
单单是看破了差役的监视吗?
不是,他感觉这个族中小侄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废物可笑,反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可怕。
“贤侄啊,似你这般年少,正是冲动的年纪,易被感情蒙蔽。试想,一个女人和家族大业,孰重孰轻啊。”
“女人,因为是我的女人。”
“你!”
“家族大业嘛,小侄自己会闯。当然如果这个大业只属于你们,那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
“贤侄啊。”此刻的陶章只感觉头皮发麻,却也碍着老府君的面子没办法把话说绝,于是幽幽地叹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族叔金玉良言,小侄铭记肺腑。救命之恩,小侄日后一定报答。”
说罢,陶温起身拱手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