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语调激昂,极为成竹在胸。
此番当殿进谏对质,是圣武帝提前私下与他商量过的。
若镇国公府想护着沈朝颜,那么白星武与白星辰就必须担下行军用毒之责。
若他们不护……凭圣武帝的君威,想处置个没有倚仗的替罪羊,还不是易如反掌?
总归,今日荣宠奖赏落不到镇国公府头上,无论如何都必须让白家蜕掉一层皮!
白星武目光微沉,上前迈了一步。
不待他开口,沈朝颜抢先道:“御史大人,此事您说错了。”
少女嗓音清冷,一双眸子淡然如幽潭,白净无暇的姣容并无半点惊慌之色。
“对西戎下毒,是我暗中做的,包括我两位舅舅在内,事先各位主将皆不知晓。”
仿佛怕众人不信般,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蒋文宣。
“想必蒋公子没忘,当时还因此事与我争辩过。”
“确实……确实有此事。”
蒋文宣尴尬承认,又怕搅了圣武帝设的局,赶紧解释,“陛下,我当时便劝过沈姑娘,此计并非正道,可沈姑娘仍然一意孤行!”
圣武帝闻言看向沈朝颜,露出一抹看似平和的笑容。
“所以,你承认……此事乃你一己为之,与他人无关?”
白星武立时紧张起来,急道:“是末将外甥女所为不假,但末将知情后并未阻拦,此乃末将认可之举!”
“末将亦知情而未阻拦!”白星辰也道。
“朕没有问你们!”
圣武帝厉声喝止,微眯双目盯着沈朝颜,“你且答话!”
在他眼中,无疑沈朝颜才是最好拿捏的那个。只要坐实她的罪责,到时捎带上白家二子失察之罪,又有何难处?
怕只怕她畏罪不认!
沈朝颜勾起唇角,坦然与圣武帝对视。
“回陛下,确实是我一人所为,与任何将士皆无关。”
圣武帝面容一冷,拍了一下桌案,喝道:“那你可知罪?!”
龙威陡然大盛,吓得在场众人皆伏身跪地,只有镇国公府几人和萧衍修无动于衷。
甚至萧衍修还抬眸看了眼沈朝颜,示意她也不必跪。
沈朝颜确实直挺挺地站着,疑惑地望向圣武帝。
“陛下,小女何罪之有?”
圣武帝冷笑一声。
跪伏在地的御史便抬头道:“两国交战,你不凭武力取胜,竟用如此卑劣手段,还不知错?!”
见沈朝颜果然露出惊慌之色,御史继续得意道:“依微臣谏言,女子便不该入军营,此等拙劣奸佞之辈,岂能与皇太后相提并论?!”
哪知,沈朝颜的惊慌之色逐渐转为好奇,眨巴着天真的眼神看他。
“这位大人,您是西戎人吗?”
“自然不是!”御史立即道。
沈朝颜也立即拍了拍胸口,嘀咕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们安缙朝堂混进个西戎人呢!”
御史冷眉厉喝:“你此话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啊,您听不明白吗?”
沈朝颜无辜浅笑,“您张口闭口说我的错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西戎人,在这为自家中毒的将士鸣不平呢!”
“你!你莫要血口喷人!”御史指着她斥道,脸上一阵臊红。
圣武帝对御史的无能狂怒有些不耐,出声打断。
“行了……大殿之上,与一小小女子斗嘴,成何体统。”
沈朝颜上前一步,整肃容颜道:“陛下,小女并非意气之争,而是确实不知……”
“西戎人欺我安缙边民,杀我安缙无辜百姓,我以毒饲之,何罪之有?”
“若非我力有所逮,无法调配出足够剂量的致死毒药,那日我便是尽数杀了他五万大军,又有何罪?”
“难道他西戎人杀我无辜百姓时,曾想过刀刃落下,百姓会不会疼,此举正义与否吗?!”
而后她指向那御史,不屑鄙夷,“我安缙朝堂之臣,今日不怜安缙将士之苦,反为敌国鸣不平!小女属实不知,你究竟是安缙朝臣,还是西戎犬马!”
那御史脸上青白交加,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他做言官这么多年,只有他斥责别人的份,何曾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
圣武帝也没想到,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少女,居然如此牙尖嘴利,丝毫不惧怕龙威……
他不禁皱了皱眉,心中不悦。
萧天逸眼明心亮,当即开口斥责:“一个女子,如此弑杀,有失体统……”
可不待他说完,便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眸见竟是九皇叔正冷冷看着他……
萧天逸根本不知道自己何处又惹到这位煞神,忙闭嘴缄默。
圣武帝清清喉咙,板起脸道:“此事对错,不在杀不杀西戎人,而是你明明可以选择正道御敌,为何非要行此争议之举?”
御史亦附和:“依微臣之见,此女阴狠毒辣,定是贪功心切,只求取胜,用我安缙国之清誉,换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确实想求速胜不假,但并非为己私利。”
沈朝颜神色间依旧冷静从容,双眸含霜,直视圣武帝。
“一则出征前国库吃紧,无力支撑战事太久,与西戎交战必须速战速决。”
“二则当时大军截获西戎粮草后,便未再向朝廷申请军粮,以粮草数量来计,不宜打持久战。”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安缙八万将士,并非杀人的无情刀俎,而是鲜活的生命,若我一人犯错,能换数万将士轻松御敌,我虽错犹荣!”
这一席话落地,全殿鸦雀无声,镇国公府众人昂首而立,虽不言语,但在用坚定的态度表明,他们是站在沈朝颜这边的。
圣武帝环视四周,发现连平常与白寒尘不和的几个朝臣也沉默着装糊涂,竟罕见地不帮腔斥责,心中愈发不虞。
“好一个虽错犹荣!那你的意思是,朕错怪你了?!”
在圣武帝怒目而视下,沈朝颜微挑唇:“小女认为自己无错,可陛下是一国之君,您若说有错,小女也不敢不认。”
“朕看你敢得很!”圣武帝暴喝,指着沈朝颜叱责,“御前公然顶撞,在你眼里,可还有对朕的半分尊敬?!拿国之大事当儿戏,可曾想过列国如何看待我安缙?!”
“父皇,此女第一次面圣,恐怕不知礼数……”
萧天逸故意做出替沈朝颜说话的模样,低声提醒,“你乃戴罪之身,还不快跪下求陛下宽恕!”
“我说了我无错,为何要跪?”沈朝颜面露不解,站得笔直,余光瞥向萧衍修。
大爷,您看够戏了吧?该出手了!
然而萧衍修得到暗示,挑了挑眉,似乎意犹未尽。
不过他还是立刻开口:“本王这里有些东西,或许能够佐证沈姑娘是否有罪。”
见萧衍修表了态,圣武帝心里咯噔一下,却只能顺势道:“那便请皇弟呈上来。”
萧衍修优雅抬腕,轻拍掌心两下,松凌带着四个护卫进殿,将两个几尺见方的木箱放下。
“打开。”
“是。”
松凌用一种形状奇怪的钥匙打开木箱,众人便知道这是摄政王府特有的防盗锁,不禁心提了起来。
见箱子里满满垒着装钉整齐的文书,众人愈发噤若寒蝉。
以往每每摄政王想处置谁,都会抬几口木箱来,里面装的皆是无法反驳的铁证……
不知今日又有哪位被这煞神盯上了?!
“这里面是此战所有粮草进出账簿和交战行军记录,拿去给陛下过目。”
“是。”
松凌应下,各取出木箱最上方的那本,呈到圣武帝面前。
圣武帝扫了几眼,刚想发问,便被萧衍修打断。
“皇兄手里的那两本,是总账。此战统共只在开拔那日,从国库支取了军粮三百斛,自抵达泉河城后,再未向朝廷申奏。据粮草支取记录,大军之后的粮饷消耗,远超三百斛,而这超出的部分,皆出自所截西戎粮草。”
“另据行军记录,截西戎粮草之计,出自沈朝颜提议,众主将商讨后皆认为甚佳,故而依此执行。”
说到这里,萧衍修想到什么,抬眸看了眼圣武帝。
“本王记得,当时朝中似乎有人质疑,左右将军行军怠惰,致使国库压力陡增,想来这些粮草记录,能为镇国公府洗清嫌疑……毕竟皇兄的国库,不至于空虚到能被三百斛军粮压垮?”
“那是……自然。”圣武帝僵硬一笑,几乎咬着牙道。
萧衍修颔首:“嗯……那么沈姑娘所言,对阵之策以速胜为首,此处亦能证明一二,她确实给皇兄省了不少银子。”
他仿佛很愉快,又抬手点了点另一只箱子。
“那些,是每一次战役,大军派出的将士名册和阵亡记录……话说到这,本王有一事想请教蒋司马。”
被点了名的蒋斯年一个激灵,惶恐抬头,看了眼萧衍修,又看圣武帝。
“……请教不敢当,王爷但说无妨。”
“你主管军政,应当很清楚,以往安缙与列国交战,折损兵力如何?”
见是问自己分内之事,蒋斯年立即道:“回王爷,若将以往所有战役放在一起算,所灭敌数与我军消耗几乎持平……只不过,有时所派主将能力有高低之差,同样战胜或战败,我军折损兵力亦有差异。”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例如,若以国公爷的战绩论之,大抵灭敌十,自损三四。”
萧衍修闻言,望向白寒尘,后者立即道:“司马大人所言确实,微臣以少胜多的最好战绩,也不过是损三伤十。”
不知为何,听到白寒尘这话,萧衍修像是很高兴,他甚至带着笑意,转头看向圣武帝。
“皇兄,您看到西戎决战那日的阵亡记录了吗?”
圣武帝目光已落在那一页,正呆愣出神,而后忽地抬头,满眼震惊。
“这……这行军记录可是有误?!”
萧衍修扯起唇角嗤笑:“蒋司马,你也去瞧瞧,行军记录怎么写的。”
“是。”
蒋斯年爬起来,硬着头皮上前,圣武帝赶忙把行军记录递给他。
“你且仔细看看!这行军记录是不是真的!”
蒋斯年依言检查记录真伪,用指腹搓了搓记录用纸,又查验盖章之处,随即点头。
“陛下,这确实是此战行军记录无疑。”
圣武帝瞪大了眼睛,而后突然没了之前的威势,似乎有些恍惚。
“蒋司马,你看看记录。”萧衍修又提醒道。
蒋斯年赶忙翻到与西戎最重要的那一役记录,他看得比圣武帝还快,只是之后,他流露出与圣武帝相同的神情!
不可置信,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惊恐,他立即看向沈朝颜,手上的行军记录落了地。
见他们一个二个都跟见了鬼似的,萧天逸急切道:“司马大人,记录中到底怎么说?!”
“行军记录所载,与西戎灵州一役,悉数尽灭西戎五万大军……”
蒋斯年仿若喃喃自语,嘴唇颤抖透露出他此刻的震惊。
“而我方将士……阵亡不足三千……”
“什么?!”
“这怎么可能!”
“就算是国公爷,用兵也不会这么厉害吧?!”
殿内一瞬间的安静过后,响起激动的议论,众人无不惊骇于这个战绩。
如果这样算,那岂不是自损不足一,便可灭敌十?!
可刚才连白寒尘自己都说,他最好的战绩不过是灭十损三!
难不成……那个小女娃居然如此厉害?!
这样的结果,哪怕是用毒,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错……毕竟,结果摆在眼前,谁不愿意用最少牺牲,换最大的胜利?
如果安缙能有这样的战力,即便列国指摘安缙无大国风度,也该心有忌讳吧!
一时间,大家都看向沈朝颜,眼神中的意味极其复杂……
萧衍修对这样的场面极满意,眼中带着笑意,目光飘向沈朝颜。
“能够以少胜多,果决用兵,不是每一个将领都能做到的,朝颜做得很好。”
沈朝颜挑了挑眉:谁让你这么唤我的?
不过此刻摄政王在给她撑腰,她也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便谦逊道:“王爷过誉,小女能这般,无非是因自幼受外祖父教导,白家血脉无论男女,沙场之上,皆要以将士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