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禁加快脚步,朝大殿走去。
甫一进殿门,便看见已有许多勋贵及家眷在内,大家都端正坐在席前,不似平常那般互相走动,偶尔与身边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像在避讳什么。
沈朝颜看看主位,那里还空着,显然时辰未到,圣武帝和皇后不在。
她眼神瞟向主位左侧下首,那抹熟悉的身影入眼,随即了然一笑。
敢情今儿摄政王大人没迟到,早早的来了!
白漪菱拽着她的衣袖往里走,她微微顿住。
“你先入席,我等会去寻你。”
白漪菱不解:“你做什么去?”
沈朝颜与她耳语几句,她没听明白,但点点头,松开了手。
而后沈朝颜独自穿过大殿,目不斜视地朝萧衍修走去。
那个位置在殿内最前方,短短数十步,她要经过所有宴席,而所有参宴之人也目睹了她的动作。
渐渐地,交谈声止住,众人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
原本百无聊赖倚在软榻上的萧衍修,在她迈进大殿的那一刻,便微微坐直身子,此刻见她含笑走来,唇角亦上扬。
“小女给摄政王请安。”
沈朝颜端正行礼,忽然发现这居然是她第一次给萧衍修行礼……似乎他也从没在意过这件事。
“起来。”萧衍修立即道,沉吟一息,“日后不必多礼。”
“谢王爷。”沈朝颜起身,眉眼弯得更深。
萧衍修静静望向她,目光带着一丝探询。
沈朝颜微微眨眼:王爷,考验你我默契的时候到了!
萧衍修挑起眉头,似乎不很理解。
这边两人忙着打眼神官司,而宴席之处已是惊涛骇浪。
有人忍不住喃喃低语:“我没眼花吧,居然有人敢向摄政王请安?!谁不晓得这位爷最烦别人凑他跟前……”
“听说上回太子跟摄政王请安,摄政王理都没理他。”
“这姑娘恐怕不认识王爷吧?啧……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说不定是哪家不长眼的庶女,想攀高枝儿呢。”
“诶诶,不对啊好像……你快看,王爷似乎没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道王爷认识她?”
“那姑娘是谁呀……”
殿内的交头接耳并未影响到沈朝颜,她还在努力地对萧衍修暗示。
见挤眉弄眼无效,她暗叹萧衍修笨蛋,无声用口语说了三个字。
扯,虎,皮……
萧衍修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失笑看着沈朝颜。
“啊,摄政王笑了!”有朝臣面露不可置信。
他们上朝这些年,摄政王不是板着脸,就是板着脸杀人,何曾对他们笑过?!
冷笑或许是有过的……
不待大家回神,便又见到萧衍修眼中含笑,伸手在身侧软塌拍了拍,不知对那少女说了句什么。
而那少女似乎白了摄政王一眼,随即上前两步,居然直接坐在摄政王的软塌上!
殿内所有人,包括白漪菱和春兰,都瞪大眼睛瞧着,惊得嘴巴合不拢。
那可是先帝当年赏给摄政王的专属坐席!听说连圣武帝都没让坐过!
怎的王爷竟让一个小姑娘坐了?!
“是不是要变天了……”有人骇然道。
旁边的人亦惊惧:“何止变天,怕是天要塌了……”
而被众人瞩目的两人,此刻正隔着一掌的距离,旁若无人地说着闲话。
沈朝颜学着萧衍修的模样,歪倚着道:“您这软塌也没什么特别嘛。”
“是无甚特别。”
“可您看他们……”
沈朝颜瞥了眼宴席那边,歪着脑袋笑得狡黠,“我这一坐,在他们眼里,比千金万金都厉害!”
看着少女唇角浅浅的梨涡,萧衍修亦眉目舒展,不自觉地探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若你喜欢,便送给你。”
“不许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沈朝颜抬腕轻挥,咕哝道,“您坐这儿,才有用,搁我那儿就是个废木头。”
萧衍修闻言低笑了声。
这番举动看在众人眼中,已经是惊悚了,而所有落在沈朝颜身上的视线,更掺杂着骇然和畏惧。
见震慑得差不多了,沈朝颜满意地晃晃腿,从软塌下来。
身边陡然一空,萧衍修竟有些不习惯,便道:“你其实……可以一直坐这。”
沈朝颜摆手:“可不行,还要给有些人留戏台唱戏呢!”
见萧衍修抿着唇不说话,她心中微动,嬉笑着弯腰凑过去。
“王爷,您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不待萧衍修答话,她便站直身子,装模作样福了福,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看着她欢快的背影,萧衍修亦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殿内那些人也觉得顺眼许多。
只不过……旁人看他的眼神只有诚惶诚恐就是了。
沈朝颜回到自己的坐席,镇国公府的人也都疑惑地看着她,只有白寒尘已经联想到之前种种,平静地低头喝茶。
白漪菱张口结舌地问她:“表姐,你怎么认识摄政王?”
“你难道不认识吗?”沈朝颜反问。
“哎呀!我的认识和你的认识能一样?”白漪菱呲牙咧嘴,“若我坐那个地方,怕是腿都得被砍了!”
沈朝颜无奈:“王爷倒也没那么凶狠……”
“表姐,你别打岔,快说呀,你怎么……”
白漪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时响起宫人唱喝声,众人神情一凛,纷纷起身。
圣武帝等人进来时,见到萧衍修居然已经到了,也是一愣。尤其圣武帝,略微惊诧后,脸上表情有些阴沉。
宫宴仪轨如常进行,圣武帝作为一国之君,先举杯敬贺大军击败西戎,无非是一些乏善可陈的客套话,言语中对白家军没有过多褒奖,反而对蒋文宣盛赞有加。
“蒋爱卿,不愧是虎父无犬子啊!”
圣武帝看向蒋斯年,满眼赞许,“贵公子年纪轻轻,头回上战场便有如此胜绩,前途不可限量,当赏!”
“谢陛下隆恩!”蒋文宣立即跪地拜谢。
蒋司马亦眉开眼笑,却还秉持着风度道:“陛下谬赞,犬子能得陛下器重,乃犬子福分,日后定会忠心报效安缙,不枉费陛下伯乐之恩。”
圣武帝大悦,众人赔笑,紧跟着向蒋文宣敬酒,夸他少年有为云云,好一番君臣和乐的光景。
白漪菱撇嘴嘀咕:“他能有什么前途……难不成以后行军打仗,都要让他在马车上抱着盆吐吗?”
沈朝颜用只有她俩能听见的声音道:“他有没有将才不重要,只要坐实军功不是镇国公府一家的便是了。”
这是圣武帝最喜欢的权衡御下之术。
夸完蒋文宣,圣武帝又点了曹广睿鲁迁等人的名字,按照惯例赞扬几句,最后目光才落在镇国公府这桌。
“此战两位白家将军亦是骁勇,能够击败西戎,立我安缙国威,亦当赏!”
圣武帝话音未落,一个御史突然站起打断:“陛下!臣有言要奏!”
“你有话不能等会说?”圣武帝不悦瞪着那御史,“天天就你们御史台的奏折最多,朕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这话听着是斥责,可明眼人都清楚,御史再直言也分得清场合,若无圣意,断不可能当众打断皇帝说话。
沈朝颜暗自冷笑,今夜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只听御史严肃朗声道:“白家两位将军固然骁勇善战,可据呈上来的军报看,此战两位将军有失责之处,能否论赏犹待考证!”
众人听见这话,神态各异,有人故作吃惊,有人沉默,还有的心里不忿,只有镇国公府这边,几个人都面不改色,只等着戏继续唱下去。
圣武帝似乎对御史有些不喜,沉着脸呵斥:“御史虽肩负弹劾纠察之责,但今日乃专为西戎一战所设宫宴,爱卿如此唐突,可有两位将军失责的实证?”
“微臣有!”
御史上前一步,肃容高声道,“白星武白星辰两位将军,乃此战陛下亲封的左右将军,这一点在场之人皆知晓。但两位白家将军身负陛下重托,却将行军遣将之权假他人之手,此为其一失责!”
圣武帝闻言似乎并不相信,笑道:“爱卿此言……恐怕说出去也没人信吧?”
太子萧天逸亦适时帮腔:“九州谁不知道,镇国公府世代出将才,论用兵之能,白家子说第二,安缙无人敢称第一,何至于需要借助他人之力?”
御史恭敬拱手:“若想明辨是非,可否容臣与左右将军当殿对质?”
“这……”萧天逸似有迟疑,瞥向圣武帝。
后者面容严肃,颔首道:“此事关乎镇国公府清白,朕特准白家两位将军当众自辩。”
“谢陛下!”
御史激情高涨,转头看向镇国公府所在。
白星武这才起身,没看御史,而是平静地面对圣武帝。
“陛下,若末将猜得不错,御史所言应当是指末将外甥女。”
“哦?竟是位女子……”圣武帝似颇为吃惊,“此女现在何处?”
众人不自觉看向沈朝颜,只见她缓缓起身,对圣武帝道:“小女沈朝颜,参见陛下。”
这是镇国公府商量出来的对策,既然知道圣武帝要拿此事做文章,不如自己先光明正大地挑开真相,总比掖着藏着等别人泼脏水强。
御史见机暗喜,立即道:“军营重地,岂容左将军随意安插人手?遑论是个女子,此举更是于礼不合!”
众人听了,不乏点头赞同者,圣武帝却抿了抿嘴,暗骂御史愚蠢,刀都用不在正处。
果然,白星武并不急恼,转身对圣武帝揖礼道:“陛下应当记得,先帝曾赞许过我白家舍命护国之心,尤其对白家将嫡系子孙尽数派往战场深受触动,曾特许镇国公府战时可自行遴选白家将士,不需提前报备兵部。”
“确有此事……”
圣武帝只得大度道,转而不悦看向御史,“爱卿,此言毋须再提,拣紧要的说。”
可御史没听懂他的话外音,有些急迫地指着沈朝颜喝道:“但她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
白星武神情陡然一冷,声音铿锵道,“凡我安缙子民,不论男女老幼,皆有护国爱民之心,难道有错?!”
“更遑论,当年先帝御驾亲征时,皇太后每每伴驾左右,为先帝提出过许多精妙见解,至今仍是一段佳话……”
“而家母,在家父早年出征时,亦被先帝允许随军在侧,甚至先帝与家父讨论军情,从不避讳家母,难道御史大人今日要论,女子不该随军为国效力?!”
一番言辞掷地有声,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白家被先帝如此看重,而白家女子随军,亦是得过先帝特许……
圣武帝本就严肃的面容拉了下来,对御史斥道:“左将军许女子入军一事,乃父皇特许镇国公府之权,爱卿不得继续纠缠此事!”
“御史大人,您方才说这是其一失责,那其他的呢?”萧天逸忙打圆场。
御史被点醒,从袖中掏出一笺纸,沉声道:“陛下,这是军中将士联名所书,上面清楚地写下许多将士都曾看到,沈朝颜出入军帐如无人之境,甚至与诸位主将彻夜长谈,请陛下过目!”
“呈上来!”圣武帝立即道。
御史继续道:“据数名将士作证,此番作战时,不止一位主将曾夸过沈朝颜用兵如神……现下微臣不论非军中之人可否知晓军情大事,微臣只论,若行军用兵皆出自此女计谋,那两位将军是否存在失责?”
圣武帝目光落在纸上的将士签名处,缓缓道:“左将军,此事你如何辩解?”
“末将无可辩解。”
白星武神情无波,“此战每一封廷报,皆出自末将之手,每一句军令,皆出自末将之口,这些在军报和随军记录中都记得清清楚楚。”
御史冷笑:“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用兵之计是出自他人?两位将军真当算无遗漏!”
圣武帝闻言,便将手中纸笺放下,不咸不淡地道:“朕还没老眼昏花,不至于认不得左将军的字迹。”
御史却又上前一步,紧盯着白星武,质问道:“好!既然左将军承认军令皆是你亲力亲为,那微臣再问,对西戎下毒可是你的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