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缙大军傍晚时分行至曲河城,在城外扎营安顿,篝火升起,三三两两的军士们聚在一处闲聊打发时间,只等着营饭做好。
营帐里,沈朝颜脱下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裳,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脚。
“漪菱?”她轻唤了声。
却没人应。
沈朝颜一扭头,看到旁边桌子上只有一盆温热清水,发觉白漪菱早已不在帐中。
“这人真是闲不住……又不知跑哪去凑热闹了……”
沈朝颜摇头失笑,就着那盆水梳洗。
她虽身在官禄之家,对行军中的艰苦却无不喜,也不像旁的姑娘那样,起居必须有人伺候,私下里没有半点娇惯之习。
换上干净衣裳,沈朝颜准备去寻白漪菱,挑帘而出,走了几步,便瞥见营地外围聚着人。
似乎有百姓在同白星辰说话,而后者正簇着眉头,似乎为了什么事很为难。
沈朝颜有些纳闷,走了过去。
“白将军,您通融一下吧!”
“您看,他们爷孙俩也怪可怜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粗活累活都能干,您收他当个柴火军也行嘛!”
众人围着白星武,你一言我一语的,旁边还跪着一个老人和少年,正是阿邑祖孙俩,任凭白星武几次上前去扶,这俩人就是不肯起身。
很快沈朝颜便听明白了,那孩子想入白家军,但三舅舅不同意。
或许正常百姓,不能如愿便算了,可那老者竟十分执拗。
“白将军,老朽孙儿当年被您所救,我们爷俩对您只有感恩的份,断无颜面求您通融。”
“只是这孩子……也因着这份机缘,一心盼望能够投身白家军,您就看在他拳拳赤子心的份上,允他入白家军吧!”
“对呀!”一旁百姓争着附和,“白家军里不是也有少年儿郎吗?就让这孩子去吧!”
“各位父老乡亲,真的不是我故意推脱。”
白星辰急忙解释,“这孩子有护国爱民之心,自当值得敬佩。可你们有所不知,虽然军中不乏年纪小的孩子,那些却都是孤儿……因为没有地方去,而军营中虽苦,好歹能吃顿饱饭,才入了行伍。”
沈朝颜在旁听着,三舅舅说的确实是实情,当下便明白了三舅舅不同意阿邑入白家军的原因。
像阿邑这样的孩子,家中还有长辈在世,完全可以去寻别的出路,寻个铺子打杂,或者给地主家做长工,怎么都好,并非必须要吃军营的苦。
最紧要的……战场刀剑无情,若是这孩子丢了性命,那老人家一个人该有多苦,没了唯一的依靠,残生如何过活?
老者望着白星辰,眼眶微微发红,他也猜到了白星武的意思。
可正因如此,他心中的坚持更难以撼动。
“白将军!今日当着众位父老的面,老朽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老朽孙儿葬身于沙场,老朽绝无怨言!他这条命是白家军给的,能够以命回报,便是老朽无人送终,也值得!”
这一番话完全发自老者内心,感人肺腑,闻者皆动容。
“白将军,您看老人家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您就答应了吧!”
“少年儿郎由此志向,可敬可佩!要不是我等上有老下有小,今日定会随他一同入伍!”
“就是就是……”
白家人心眼实,白星辰也不例外,面对百姓们这般热血心性,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更加左右为难。
沈朝颜见状,便走了过去。
“三舅舅,不如让这孩子去魏将军那里报到吧。”
白星辰见她来了,面上一喜,忙拉她过来。
他低声道:“原本我也考虑过这个法子,可你也知道,咱们镇国公府如今的处境……而且我与魏瑾没什么私交,属实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沈朝颜看向他,恳切道:“魏将军与我熟稔,若我写张字条嘱托,他应当会赏几分薄面。”
白星辰闻言高兴:“如此倒是极妙!”
这样,既可以满足阿邑入白家军的愿望,又离老人家比较近,军营休沐时,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回家探亲。
最重要的,自此一役,西戎恐怕自顾不暇,难以再犯安缙边关,这孩子在军营里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倒不需要早早地便上战场拼杀。
沈朝颜点点头,走向那个一直沉默却眼神坚定的少年。
“阿邑,如果让你入白家军,留在泉河城,你愿意吗?”
那少年想也不想便问:“真的是白家军吗?”
“是。”
“那我愿意!”
最关心的问题得到答案,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只要是白家军就行,白家军在哪,我便在哪!”
听见孙子不仅能入白家军,还能留在泉河城,老者也是喜形于色,忙不迭磕头。
“谢白将军通融!谢谢姑娘!”
沈朝颜笑着去扶老者起来:“老人家,您别动不动就跪的,我们当不起这么重的礼。”
“要跪的,要跪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起来,布满褶皱的脸上都是激动喜意。
普通百姓就是这样质朴无华,不论遇到以己之力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发自肺腑无以为报的事,好像除了下跪,便再没有更多能做的了。
一旁的百姓也是很高兴,拍拍阿邑的肩膀:“你小子好福气!以后当了大将军可要好生护着我们呀!”
阿邑嘿嘿傻笑,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皆大欢喜,祖孙俩对沈朝颜千恩万谢地道别,然后揣着沈朝颜写给魏瑾的字条,踏上返回泉河城的路。
因着没有军令在身,大军回京比来时慢些,每到傍晚便在邻近城镇扎营休整,故而与百姓接触的机会也增加许多,有时也能听见百姓们对白家军此战表现的议论。
听得多了,沈朝颜便察觉,似乎有人在故意引导百姓的看法,情势有些微妙。
异样声音最多的,便是说与西戎决战那日,白家军用了毒。
可这毕竟是边关附近,边民祖祖辈辈都受了白家军庇护,听见这种话,绝大部分人都觉得气愤,不由自主地替白家军说公道话,甚至有人像当初的阿邑一样,一言不合便动手收拾嘴碎的。
次数多了,那些引导之人如过街老鼠,时常被揍得鼻青脸肿,自己闹了个不痛快,也没办法再挑拨是非。
反而越靠近京城,那些城镇不如边关战事频繁,盛世安宁的日子过久了,对战争的恐惧感也没那么深,反而成为有心之言滋长的最佳土壤。
这些城镇的百姓大多都没经历过战争的惨烈,白家军对他们来说,只是仿若神话中的存在,远不及边城民众来得真切,听到白家军的事情,与街坊趣闻并无太大不同。
于是慢慢地,民众口中对白家军的评价也变得褒贬不一。
对此,白家人自己倒没什么,毕竟如果他们在乎这些,也就不是今日的镇国公府了。
可要不怎么说,癞蛤蟆不咬人膈应人呢。见镇国公府的人对此无动于衷,蒋文宣又贱巴巴地去找沈朝颜。
这天刚扎好营地,沈朝颜便被蒋文宣拦住。
“不知沈姑娘如今是否后悔,早前没有顾及陛下心意,一心只求战胜,不考虑安缙国家颜面?”
沈朝颜正端着水盆,闻言冷冷瞅着他。
“卫将军让让。”
不待蒋文宣躲避,她便一抬腕,将水泼了出去。
“诶!”
蒋文宣惊叫躲开,却还是慢了半拍,水泼在土地上,泥水瞬间星星点点地溅在他的皂靴上。
见自己的淡色皂靴染了泥,蒋文宣本就因为路途颠簸不甚健康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沈朝颜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收起水盆便走。
“沈姑娘!我在同你讲话!”蒋文宣恼道。
“卫将军,您该好好养养身子了。”沈朝颜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蒋文宣对她帮伤兵营的事也略有耳闻,当即怔愣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有些紧张地问:“莫非我每日吐得七荤八素,真的有损根基?”
沈朝颜心里发笑,表面仍然冷漠。
“根基如何,卫将军该请大夫瞧。”
“那你的意思?”蒋文宣更迷糊了。
“卫将军最好趁回京还有几日,把气色养好些……不然等您回京面圣领赏的时候,这般气色恐怕会失礼于陛下。”
蒋文宣听得有点发愣。
气色好不好,跟失不失礼有关系吗?
沈朝颜挑挑眉头,似乎好意地又添了句。
“您这个气色,恐怕是个人见了都能猜出……您受不住路途遥远。”
说罢,沈朝颜扬起唇角,拎着盆愉快地回营帐了。
蒋文宣愣愣地立在原地,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沈朝颜是在挖苦他!
根本不是什么失礼于陛下,而是嘲笑他坐马车都吐,没有资格论军功!
“死丫头!”蒋文宣狠狠低骂。
被人阴阳怪气了一通,自然没心思再去寻人不痛快了,蒋文宣气呼呼地转头就走,不过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有点道理。
回去封赏是要见百官的,到时那些粗蛮武夫各个精神奕奕,只有他跟病秧子似的,大家肯定会看不起他。
万一有人再借此参他一本,把他此战没什么建树的事抖落出去,即便陛下有心偏袒他,军功也多少会受影响……
那他岂不是白受罪了?
这样想着,蒋文宣便将指责沈朝颜的事扔在脑后,整日窝在马车里,煞有介事地开始养生了。
几日后的凌晨,大军抵达京城郊外。
出于惯例,若无特旨,每次朝廷派出大军,都要在天亮前抵达城门外,不可主动叩响城门,以免引发京城百姓不安。
待天亮后,城门打开时,大军才可以整装入内。
因为大家都还记得上一次白寒尘入城时的骚乱,白家人此刻都神情紧绷,不敢有丝毫怠慢。
只有沈朝颜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罕见地趁这个时间倚靠着白漪菱打盹儿养神。
“表姐,你说这次还会有坏人给白家军使绊子吗?”
白漪菱怎么也睡不着,只能跟沈朝颜说话缓解不安。
沈朝颜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道:“可能会吧。”
“那咱们怎么办?!”白漪菱急道。
她转身看沈朝颜,后者冷不丁没了靠枕,身子栽了下去。
沈朝颜揉了揉脖子,支起身子无奈道:“你少操点闲心吧,赶紧睡会儿。”
白漪菱却精神头极大:“我一想到那天祖父遇到的事,我便睡不着!表姐你倒是说呀,咱们怎么办?”
沈朝颜被磨得没脾气,只得道:“会有人处理的。”
“谁?”
沈朝颜看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白漪菱,叹了口气:“不能跟你说,反正会有的。”
白漪菱茫然点了点头,沈朝颜正想闭眼,她又发出声音。
“可是表姐……我还是不放心。”
“……”
沈朝颜这次是真没脾气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京城城门缓缓打开,大军能入城了。
沈朝颜顶着发青的眼袋,跟在大军后面。可队伍走到城门前,忽地停住。
“怎么了?”白漪菱立即有些焦急,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队伍最前方,白星武白星辰两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有些吃惊地望着城门方向。
只见城门前居然有一锦蓬马车伫立,挡着大军去路。
一个守城将士快步走来,抱拳行礼。
“两位将军,摄政王亲迎诸位将士凯旋!”
白星武眼中只有讶异,忍着发问的冲动,抱拳回礼。
“有劳。”
守城将士颔首,转身朝城内围观百姓高喝:“恭迎大军凯旋归京!”
笔挺立在城墙上的守城军们,立刻响起整齐划一的呼喊。
“恭迎大军凯旋归京!”
“恭迎大军凯旋归京!”
将士们的声音嘹亮至极,而后那辆锦蓬马车缓缓而动。
此情此景,两旁百姓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造次,只能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观看大军入城的盛景。
大军整齐的步伐声再次响起,没有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却平添了几分肃穆威严。
这种百姓安静守望大军入城的景象,莫说白寒尘没遇到过,在安缙历史上也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