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将军今日能走这一遭，同我推心置腹，镇国公府铭记于心。”
沈朝颜朝魏瑾恭敬一拜，魏瑾连忙虚扶她。
“我不过是放不下行军之人的本分，当不起姑娘如此重谢。”
魏瑾坦荡一笑，神情不似作假，“若今日我不站在镇国公府这边，明日换我陷于囹圄，亦恐难有人为我讲句公道……我是为了自己。”
“魏将军确实通透，如此我便可安心向舅舅们复命了。”沈朝颜也淡笑回应。
随后，魏瑾去见了白星武，只在帅帐中交谈片刻，便互换了交接文书，由魏瑾带着两万白家军返回泉河城。
临走前，魏瑾回头望向沈朝颜。
“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京城暗箭难防，沈姑娘小心珍重。”
“我会的，魏将军也珍重。”
沈朝颜扬起笑脸，抬手挥了挥，“他日再见时，望你我皆达成所愿。”
魏瑾笑着重重点了点头，放下心中对同袍友人的一丝不舍，干脆利索地驱马离开。
……
安缙大军也踏上归京之路。
官道上依旧有许多拖家带口的流民，与行军队伍错身而过，但这一次百姓们的精神姿容，与来时截然相反。
推着板车的汉子们吆喝着，恨不得早点回家看看地里庄稼。抱着孩童的妇人也满面笑容，催促自家男人再快些，那些孤寡老人家也各个神情恬适……所有人不再无家可归，满心满眼都是能够返回故土的激动。
百姓们看到安缙大军，亦如之前那般驻足，但这次没有苍凉悲戚，只有一声高过一声的感恩道谢。
初时还有新兵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应对，在老兵的指点下，逐渐大家都学会了抱拳行礼回应，一幅兵民同欢的祥和景象。
沈朝颜依旧与白家军同行，目之所及，时不时能看到官道两侧被西戎抢掠过的村镇。百姓无论老幼，都尽己所能搬石挑土重建家园，有身体健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抬举硕大的木材，大声呼喝“一二三走”。
满目疮痍的边关城镇，正在一点点地重建，恢复往日繁华。
……
靠近灵州的来曲镇，避战而逃的百姓正陆续回来，镇中只有零星的几家店铺开张。官道旁，搭了几个简陋的茶棚，供来往流民暂时歇脚。
此刻茶棚外聚集了一群半大不大的少年，他们大多是流民的孩子，或者小乞丐，赶路累了，又没银子饮茶，便蹲守在这里，向客人讨杯残茶喝。
刚巧一桌客人离开，趁伙计还没来收茶水，一个年纪看起来最大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抄起茶壶，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来。
“喏！拿去喝！”他一举茶壶，豪气地道。
“谢谢阿清哥哥！”
众小孩一拥而上，你一口我一口，片刻将茶壶里的水分了个精光。
“阿清哥哥！我还渴！”
“我也是！我都没喝到就没了！”几个少年不满叫嚷。
“行啦！都少不了你们的，等会儿我再去拿！”
那唤作阿清的少年一边应承，一边将空了的茶壶随手扔进旁边的草丛里。
一个少年见状，胆小地道：“阿清哥哥，要不……你将茶壶还回去吧，不然等会儿店家该生气了。”
“有啥好怕的？”
阿清不以为意地道，“这些茶棚都在发国难财！官道每日人来人往的，他们得赚多少银子？不缺这一个茶壶钱！”
那些少年大多没读过什么书，见阿清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便纷纷附和。
阿清对此很是满意，颇为自豪地昂着头，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默不作声的少年。
“喂！你是谁？”阿清对那少年喊道。
只见那少年衣裳破破烂烂，脸上也黑黢黢的，显然也是苦命孩子，只是他并未与大伙儿凑在一处，独自抱膝坐在地上。
少年抬头看了阿清一眼，又低头继续抱着膝。
“你渴吗？”阿清又问，想要拉拢他，“我给你讨水喝！”
少年摇了摇头，依旧不说话。
“嘁，怪人……”阿清撇撇嘴，“好心当成驴肝肺！”
一个小孩忙道：“他不喝我们喝！”
“就是……说不定他是个哑巴呢！”
几人没再管那个奇怪少年，又撺掇着阿清去“讨”了几壶残茶，直到茶棚伙计察觉桌上的茶壶越来越少，才注意到这群孩子，叫骂着驱赶。
“小叫花子，敢偷茶壶！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你才是叫花子！大叫花子！”
阿清朝伙计龇牙咧嘴做鬼脸，眼见伙计拿着木棍出来，带着这群少年嬉皮笑脸地跑开。
一群人跑了几步，回头看伙计没追上来，又笑闹作一团。
“真好玩儿！明儿咱们去隔壁镇子的茶棚吧！”一个少年建议。
有少年摇头：“我去不了，明日我爹娘便要带着我回家了。”
“哦，原来你有家呀。”
提议的少年悻悻然，“横竖我爹娘都没了，我去哪儿都一样。”
他们肚子喝饱了水，也玩够了，便就地在官道旁坐下，扯起闲篇儿。
“你爹娘怎么死的？”
“……被西戎人杀了。”
“那你想报仇吗？”
“当然想！我很想入白家军！”
少年眼中燃起火苗，又很快熄灭，“不过听说白家军要求严格，也不知我这样的能不能被选上……”
阿清闻言，不屑道：“白家军有什么好的。”
“为何这样说？”少年们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要知道，那可是打败西戎狗贼的白家军啊！
哪个边关百姓对此不感恩？居然有人会说白家军不好？！
许是被这群少年当成孩子王习惯了，阿清面对众人古怪的眼神，顿时脸上发烫。
他刻意端起很懂架势，道：“你们没听说吗？白家军跟西戎打仗的时候，在粮草里下毒！”
“那又如何？”没了爹娘的少年先发出质疑，“他们杀了咱们这么多百姓，下个毒怎么了？他们可是敌人！”
“就说你眼皮子浅。”
阿清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那可是下毒！你听说过哪个国家打仗，用这种小人手段的？这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咱们安缙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以后周边国家怎么看咱们？”
他噼里啪啦的义正言辞了一番，把这群少年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白家军毕竟赶走了西戎人。”那没了爹娘的少年仍然坚持，只是声音小了些。
“是赶走了，可到底赢得不光彩啊！”
阿清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情，“要我说，白家军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可见早已不是当初的白家军，还不知道背后有什么……哎呀！”
不待他话说完，忽地鼻梁一痛！
他被打得眼前一花，正想看是谁敢打他，随之而来的便是兜头招呼的拳头……
“不许你说白家军！”阿清耳边响起咬牙切齿的低吼，声音却是他不熟悉的。
阿清眼眶被砸了好几下，连睁眼都困难。
身边少年们发出尖叫：“别打了！”
“快把他拉开！”
“我说怎么了？！”阿清捂着眼气急败坏，“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城里早就有人传遍了！”
他越说，砸他的拳头力道越狠。
他只能抱着头叫喊：“他娘的！到底是谁打我！”
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拳，嘴中刹那间泛起铁锈味，这下连话也不能说了。
“是那个哑巴！”拉架的少年好心给他解惑。
旁边少年立即反驳：“不是！他不是哑巴！”
“别争了！快救阿清！”
场面乱糟糟的，那不是哑巴的少年看起来瘦弱，可力气极大，这几个少年费了好半晌功夫，才将他从阿清身上拉开。
阿清气得半死，肿着嘴嘟嘟囔囔地吼道：“给我揍他！”
那少年被几个人按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阿清，旁边的少年见状，便朝他拳打脚踢起来。
这时一个老者正揣着刚买的饼四处张望，听见这边的骚乱声，循声看过来，顿时大惊。
“别打了！别打了！”
老者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边拉开少年一边大喝道，“你们若再不松手，我便报官了！”
那些流民的孩子还是很怕官衙的，也怕闹大了被父母斥责，便停了手。
老者将那少年从地上拽起来，护在身后，疾言厉色地看向众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何要打我孙儿？！”
阿清捂着眼嚷道：“你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先打我！”
“就是！”
“我们都看见了！是他先动的手！”
老者闻言皱眉，回头看自己的孙子。
“阿邑，真是你先打的人家？”
“是我打的。”
少年干脆承认，抹了把嘴角血迹，“他说白家军的坏话，我听不过去！”
老者原本想斥责孙子，可听见这句话，嘴巴张了张，训斥的话说不出口。
他只得转头，对阿清等人拱了拱手。
“老朽孙儿有错在先，给诸位少年儿郎赔个不是……诸位有所不知，老朽儿子媳妇去得早，只留下这唯一的孙子，十年前他被白家军所救，才从西戎刀下活了下来，对白家军颇有感情，老朽厚颜恳请诸位莫与他计较。”
那些少年也是苦命孩子，平常村头镇尾没少打架，打完架又玩到一起的不在少数，再加上老者言辞恳切，便都摆摆手不在意。
“算了算了，你们走吧。”阿清也识趣道。
他就是想在小弟兄面前显摆显摆，哪曾想那少年居然不是哑巴，还当着人家面说恩人的坏话。倘若他早知道，也不会干这么没眼色的事啊！
老者又再次道谢，才拉着不发一语的孙子离开。
两人走在官道上，老者心疼地看了眼睛乌青的孙子，从怀里取出饼递给他。
“寻了好几个铺子才找到个卖饼的。”
“我不吃，您自己吃吧。”少年低声道。
老者叹了口气，沉重道：“你还没改变心意吗？”
“……”少年沉默。
“不是爷爷不懂你的心思。”
老者顿了一下，眼眶微红，“可爷爷只有你一个孙子了啊……到底舍不得呐！”
少年闻言，鼻子发酸，抬眼看向老者。
“爷爷，您总对我说，白家心怀家国天下，铁骨铮铮，堪称安缙脊梁，白家军更是堪称不败神兵……如今孙儿想做那样顶天立地的儿郎，您为何反倒不愿了？若白家军将士人人贪生怕死，今日孙儿便没有机会站在您面前！”
老者眼角湿润，看着虽年纪不大但神情严肃的孙子，扯起笑容。
“好好……我们阿邑长大了。”
他又颤抖着手把饼递给孙子。
“吃了吧，吃完爷爷陪你去前面等白家军。”
少年立即绽开笑意，接了饼，可低头时，汹涌的泪珠滴在饼上……
他吸吸鼻子，掰了一小块，把大的那块递给老者。
“爷爷，给您吃。”
……
归京路上歇息时，沈朝颜收到萧衍修的密信，只有寥寥八个字。
【京中放心，一切有我。】
沈朝颜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看来摄政王大人对白家军这一战的表现很满意，这算是答应镇国公府借他的东风了？
想想归京后的局面，似乎比之前值得期待……
沈朝颜只顾着傻乐，扭头见莫风呆呆地盯着她，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跟你打听个事儿呗，你前主子真如传言那般厉害？”
莫风呆呆点头：“那自然是很厉害的。”
“你能打过他吗？”沈朝颜唇边的梨涡都透着狡黠。
“那自然……是不能的。”
“竟比你还厉害？”
沈朝颜张着口，故作吃惊，“那假如我给他当狗腿子，我能在京城里横着走吗？”
莫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那不成……王府有规矩，所有人都得遵守安缙国法，若做了欺压百姓的事，不仅王爷不会包庇，还会严惩。”
沈朝颜摆出娇蛮的表情：“若是你前主子答应包庇我了呢？我还不能横着走？那他摄政王也没多厉害嘛……”
“啊……这个，那许是可以的。”
莫风挠挠脑袋，小心瞅着她脸色，“不过，如果是杀人越货的小事，属下便可以替您去办，不必劳烦王爷……”
“呸！我才不杀人。”沈朝颜没好气地瞪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