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带走了西戎军的人头,又将李春和那几具安缙军遗体放在马上,回到泉河城。
守城军正焦急等待,远远瞧见纵马而来的身影,立即欢呼声此起彼伏。
“回来了!”
“魏将军他们回来了!”
守城军迅速打开城门,沈朝颜等人快马入城。
“魏将军,您可有受伤?”士兵们迅速围拢过来。
魏瑾利落下马,以佩剑挑起纳索的头颅,铿锵之声响起。
“此行多亏沈姑娘运筹帷幄,我等毫发无伤,尽斩西戎贼子之命,告慰逝去弟兄们的英灵!”
士兵们顿时沸腾起来,纷纷雀跃高呼。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损失的情况下,一举反击西戎的偷袭!
在大家奔走相告下,喜悦犹如潮水般蔓延。
城中将士们的士气大涨,一扫之前被西戎人挑衅欺辱的阴霾,对沈朝颜也逐渐有了好奇和信任。
但沈朝颜早已默默退出人群,让人将李春他们抬进营帐,又为伤兵处理伤口。
李春的小腿被箭射中,所幸未触及要害,又被他自己粗略处理过,所以沈朝颜只是帮他重新清洗包扎,然后在一旁静待他们醒来。
没过多久,李春缓缓睁眼。
刚恢复意识,他便猛地坐起来,急问道:“西戎人怎么样了?沈姑娘呢?是否平安?!”
“你中了我特制的迷药,不宜动作过大,安生躺着。”沈朝颜平静笑道。
听见声音,李春又惊又喜,连忙躺下,见沈朝颜安然无恙,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无事便好……若我害你搭上了命,我怕是再也无颜面回军营了。”
此时其他昏迷的士兵也先后转醒,沈朝颜简要地说了事情经过,众人安静地听着。
当她说到把纳索等人都杀了时,李春紧捏拳头,狠狠地道:“便宜他们了!”
有士兵也道:“西戎人不可原谅!就该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门外,看看他们还能不能嚣张得起来!”
“是啊!一报还一报!”其他士兵也附和。
沈朝颜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但我不赞成这么做。”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此番结果,已经够图什生气的了,不必逼得太急,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李春抿着嘴没吱声,沉默了会儿才道:“沈姑娘说得对。”
他并不后悔抗令去追敌军,哪怕在中了埋伏时,明知自己会命丧今日,也不曾害怕过。
为同袍而死,死得其所,有何为惧!
直到他亲眼看着沈朝颜一步步朝西戎军走去……
那一刻,他心底已经涌起一丝悔意。
倘若他能再稳重点,听从魏瑾的劝阻,是不是沈朝颜便不需要以身涉险?
如今醒来,知道了沈朝颜不费力气地智取敌兵,他的悔意更甚。
或许,他应该相信魏瑾与他一样,不会弃同袍遗体于不顾,能够以更周全的办法解决此事,而不是靠他愚蠢的鲁莽……
思及此,李春微微侧头,对沈朝颜真诚道:“多谢沈姑娘……末将知错。”
“安缙的每一寸国土,都靠你们守卫,若没有你们以身卫国,安缙何来国泰民安?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会去救你们,亦不会任由敌军侮辱为国捐躯的烈士。”
沈朝颜神情温和,对众人缓缓道。
“虽然你们事出有因,但军中只有功过分明,才能服众……此事我不会替你们遮掩,稍后我会与魏将军去见左将军,如实禀报。”
李春等人立即道:“我等甘愿接受军法处置!”
沈朝颜心下赞许,而后出了营帐,刚巧与魏瑾打了照面。
“他们都已醒了,也愿领罚。”沈朝颜看着魏瑾。
魏瑾知道她的意思,点头道:“好,我随你去。”
两人向主将营帐走去。
“魏将军准备如何处理西戎军的人头?”沈朝颜问。
魏瑾迟疑一瞬,侧头反问:“沈姑娘有何想法?”
“我的建议……虽是敌国,但平心而论,都是血染疆场的士卒……不如,郊外找个地儿埋了吧。”
“……好。”魏瑾略一思索,便爽快应下。
他笑着望了眼沈朝颜,道:“不瞒姑娘说,与你打交道久了,便愈发觉着你难以捉摸。”
“为何这样说?”沈朝颜微怔。
“初见时,觉得你只不过是个普通姑娘,后来发现你竟有将帅之才……今日见你下令杀掉西戎军时,又觉得你对敌人果决狠戾,却没想到,你会安葬敌人尸身。”
沈朝颜淡然道:“若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那与他们又有何分别……上兵伐谋,我不想沦为图什那样的人,亦是不屑。”
魏瑾望着远处天色,叹息道:“只怕图什心性坚毅无情,不会在意损失了几个小兵,我们不利用此次机会扰其心智,有些可惜……”
沈朝颜闻言弯起星眸,狡黠笑道:“不可惜,他现在应该已经气得跳脚了。”
……
此刻的西戎大营。
传信兵急急慌慌地跑进帅帐,脸上惨白得没有人色。
“大帅,不好了呀!我们的人中埋伏了!”
图什的心弦倏地绷紧。
老者不解:“不是埋伏安缙吗?怎么变成我们中伏了,你且把话说清楚!”
“圣使大人,原本是这样的……可等我回去传命的时候,纳索他们竟全部惨死在了设伏之处!安缙士兵则全部不知去向!”
“什么?!”
图什一惊,暴戾之色显露,“那安缙人呢?难道他们没有伤亡吗?!”
“大帅!那处真的连一个安缙士兵的尸体都没有,就连之前我们带去的安缙人尸体,也不见了!”
图什呆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是安缙人不知用了什么诡计,以无伤的代价将人救走了!
传信兵猛地想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片布料。
“大帅请看!这是我在纳索佰长身边捡到的……大帅,安缙人连全尸都未留,将纳索他们的头颅尽数割下……您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啊!”
图什自然火冒三丈,一把抢过那布料。布上的血字已经干涸,走笔游龙地写着一行字。
待看清内容时,图什已是怒极。
“多谢,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的是“归还”安缙士兵遗体,还的是西戎士兵身首异处!
真当是一报还一报,嚣张得很!
更何况,西戎是在提前埋伏的情况下,最后反而输了个彻底!
图什紧紧攥着布料,双目赤红犹如恶鬼,再松手时,布已经化作齑粉,飘散而落。
“好,很好……”
盛怒过后,图什反倒笑了起来,“呵,本帅倒想看看,待我西戎勇士踏破灵州时,安缙人还有没有此等威风!”
“如此看,安缙真的派了不可忽视的大才来对付我们,却不知究竟是何人……”
老者忧虑地道,“大帅,您说……会不会是白寒尘偷偷离京,来边关了?”
“本帅都说了不会!”
图什立即否认,对信报的准确性颇为自信,“探子昨日才来报,白寒尘每日按时上朝。”
“那就怪了,难道安缙近些年又出了哪个将帅之才,是我们不知道的?此番除了白家二子,确实还有个安缙司马之子……”
老者继续猜测,随即摇头,“可此人自幼安居京城,连马都骑不明白,并非将帅之才。”
图什冷笑:“圣使大人,多思无益。”
“大帅,今日之事,显然是安缙有人出了高招,先佯装中计,而后趁我们松懈防备时反击,足见此人计谋周密,已经将我们的战略猜透几分!”
老者坚持道,“必须尽快弄清此谋士身份,最好将其杀之,以绝后患!”
图什一双鹰眼斜睨着他:“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支队伍覆灭,圣使大人便吓破胆了?”
“非也!我是担心,若继续任其运筹帷幄,恐怕我们攻打灵州之计也难以成事!”
“圣使大人放心,那条通往灵州的密径,整个天下也只有本帅一人知道。”
图什嘴角勾起自信的弧度。
那是他机缘之下偶然得知的秘密,而且他有十足的自信,连祖祖辈辈在泉河城和灵州生活的人都不知道。
如今所有安缙人,都把泉河城当成抵御西戎的唯一关隘,以为西戎若想攻打安缙,只能先攻下泉河城。
就连圣使老者,也只知有这么一条路,却不知在何处。而那些被图什派去探路的亲信,也在完成任务后被他灭了口。
安缙军背后的谋士再厉害,难不成还能钻到他脑子里,窃取只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只要安缙被蒙在鼓里,即便有再大的才能,也不过是最终被他耍得团团转。
这才是他图什泯然众人的底气!
……
沈朝颜和魏瑾见到了白星武。
魏瑾上前单膝跪地,恳切道:“左将军,西戎军前来挑衅,我等没能坚守不得追击的军令,幸而成功追回同袍遗体,且无人员伤亡……恳请左将军以军法处置我等!”
他回头看了眼沉默的沈朝颜,又道,“沈姑娘是被末将逼迫同去的,还请左将军勿迁怒于她!”
白星武板着脸没理他,望向沈朝颜。
“阿颜,当初是你力排众议,提出养精蓄锐之策……眼下你反倒亲自抗令不遵,你可想过,将士们会如何看待这种行为?”
“我晓得……将士们会觉得,我安缙军令可以朝令夕改,毫无公信力。”沈朝颜从容应答。
“那你还去?”
“世间事,有可为有可不为,阿颜无悔。”
沈朝颜眸色清冷,始终淡然从容,“今日若弃同袍遗体于不顾,明日又有谁敢将自己的后背交于同袍,甘愿为国奉献血肉之躯?阿颜相信,不止是我,今日不论换作任何白家人,都会做出如我一样的选择,这是白家安身立命的根基。”
白星武闻言哈哈一笑,指着沈朝颜道:“就你鬼精!吓都吓不到你!”
“那是因为我晓得,大舅舅并非那等是非不分,只认死理之辈。”
沈朝颜看了看一旁呆若木鸡的魏瑾,又道,“大舅舅,此事魏将军等人固然有错,但情势所迫,他们不仅带回了死去的同袍们,还尽数歼灭西戎偷袭队伍,恳请大舅舅能够网开一面。”
白星武冷哼:“你俩是商量好的吧?来我这儿装乖卖巧……”
魏瑾回了神,忙道:“末将不敢!来之前并没跟沈姑娘商量过,一切都是末将肺腑之言!”
白星武睨着他:“你们去追人的时候,我便已经得了信,若非我顾及将士们失去弟兄的心情,只怕早就去城门上,等着押你们去受罚了!”
“是……多谢左将军成全。”魏瑾心情复杂。
“行了,一个守城军将领还如此婆妈。”
白星武摆了摆手,肃容道,“虽说你们功过相抵,但军令就是军令,违抗了便要受罚。你们各自去领三十军棍,可有异议?”
“末将无异议!谢左将军宽宥!”魏瑾忙道。
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他预想的好了太多。
军中有坏了规矩的人,总要以儆效尤,否则为将者难以管束。
更何况,受军法都是次要的,能毫发无伤地报了仇,全了战士们的心愿,才是他最欣慰的事。
魏瑾心甘情愿地起身去领罚,快走出营帐时,又扭头看向白星武。
“左将军……”
“还有何事?”
“沈姑娘真的是被我逼迫的,若没有她以身为饵,我们根本不会赢得如此漂亮,请左将军千万勿怪她……”
白星武心里觉得好笑,面上依旧严肃,斥道:“这还用你说?”
魏瑾顶着压力,继续道:“那军棍……末将愿意替沈姑娘受罚!”
白星武这回没憋住笑意,沈朝颜也脸上微红。
“她又没军中官衔,何能受军法管束?去去去……莫在此多话,赶紧带着你那帮好手下领棍子去!”
“是!”
魏瑾脸上终于扬起笑容,如释重负地跑出去了。
白星武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既无奈又感慨。
“能让魏瑾为你求情,可见你已经得到将士们的认可了,不容易啊!”
沈朝颜浅笑:“这些战士们,最是坦诚直接,所求也简单……我相信日久见人心,获取他们的信任,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