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和魏瑾望着沈朝颜,神态不如之前激动,有些将信将疑。
“请姑娘说说对策。”
陈默出于礼貌拱手道,但心里已经开始失望了。
敌人可是西戎名将图什,连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将领,都觉得与其对战棘手。
又能指望一个没及笄的小丫头讲出什么花来?
沈朝颜上前一步,向众人行礼,姿态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温和沉着。
“那日左将军率轻骑抵御偷袭,想必图什已经知道安缙派军驰援泉河城了,那么,西戎可曾有退兵迹象?”
白星武道:“不曾。之前西戎军偷袭不成,只是退回营地,并未后撤。”
“敢问各位前辈,为何西戎明知安缙有援军,却不退兵?”
“可能西戎心存侥幸?毕竟轻骑只有两万……而且我方后续急行军才抵达,或许他们还未反应过来……”魏瑾猜测,但语气并不确定。
“图什战绩斐然,不是靠侥幸就行的,以他极善谋略的眼界,一定会派密探盯梢。况且我们有八万大军,而非八十人的小队,西戎探子不可能看不见。”
“假设我是图什,甚至会派密探盯着京城动向。西戎军马力量雄厚,若用千里良驹日夜兼程,从京城到泉河城甚至比轻骑队伍还能快两日……”
沈朝颜望着地图,“也就是说,最坏的结果,在我们抵达青州的前一日时,安缙派军的信报便已经到了图什手中。”
众人默不作声,表情都逐渐凝重起来。
白星武拧着眉:“难道西戎也在等援军?”
安缙的兵力数量比西戎多,易地而处,傻子也知道安缙是要来真的。
若西戎得到消息后仍想迎战,最保险的做法便是等援军。
沈朝颜却摇头。
“图什真正的目的,不在泉河城。”
“不可能。”
太守陈默立即反驳,“泉河城之所以一直受西戎骚扰,就是因为西戎与安缙交界之处皆为崇山险要,只有此处是唯一能攻破的城池。”
沈朝颜却盯着地图,指尖点了点与泉河城一山之隔的某处。
“西戎之前对泉河城的滋扰偷袭,只是为了麻痹我们,造成他们想要破城的假象。图什真正要打的,是灵州。”
“绝不可能!”
魏瑾震惊道:“灵州并不与西戎接壤,还与泉河城隔着西照山,此山断崖毒瘴遍布,自古就是无人之地……如果不破泉河城,他们怎么能够到灵州?”
沈朝颜以指尖在地图中的山脉上划了一道线。
“倘若我说,这里有一条隐秘的路呢?”
众人脸上皆是不信的神情。
连白星辰都脸色古怪,因为纵然他十年前与西戎交战,也不知道此处竟有路!
陈默哂笑:“下官在泉河城做了八年父母官,都不知道此山能有路通往灵州。”
沈朝颜平静回应:“想要验证我说的话很简单,派人一探便知。”
白星武立刻在地图上标注下来,让人骑快马去西照山探路。
魏瑾问道:“末将守城这些年,也未曾听说此路……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偶然在古籍中看过。”沈朝颜信口胡诌。
她自然不能说,前世图什就是这么打的,才导致三舅舅中计断了一臂。
众人的不信任都在她的意料之内。
她知道,想在这些铁血将士面前获得信任,光凭外祖父的举荐是远远不够的。
她必须拿出能让他们信服的能力。
……
次日天刚蒙蒙亮,还在睡梦中的沈朝颜便被唤去军帐,探路的人回来了。
将领们再次聚集在军帐内,几人眼底微青,明显夜里没睡安稳。
“密探回报,在你说的地方,竟真的有一条羊肠小径,而且很奇怪,此路平坦,并无毒瘴,途中也无悬崖。”
白星武道,神情十分冷峻。
“若走那条路,原本要绕山行五日的路程,现在大半日便能到灵州。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密探发现那条路有马匹踩踏的痕迹,显然近日已经有人走过了。”
陈默和魏瑾惊骇莫名,看向沈朝颜的眼神瞬间变了。
白星武继续道:“我已经派人通知灵州备军,眼下我们要重新制定策略了。”
“我可以率白家军立即奔赴灵州支援!”白星辰道。
陈默皱着眉道:“两位将军,可否再斟酌斟酌?泉河城毕竟始终是安缙抵御西戎的唯一门户……”
“我与右将军率五万主力去灵州,留三万兵力由曹副将带领,留守泉河城。”白星武道。
陈默欲言又止,神情有些为难。
不论出于私心还是大局,他都不希望大军主力全部分散到灵州去,因为他始终担心西戎攻破泉河城。
沈朝颜想了想,忽然问道:“陈太守,这次西戎大概抢了边民多少粮食?”
陈默苦涩一笑;“泉河城周边的十几个村子,全被西戎小贼抢得精光,也幸好还没到秋收季节,不然百姓连冬粮都没了……”
“这些村子的口粮够五万西戎军吃几日?”
“大约……最多也就五日吧。”
陈默推测道,魏瑾也在一旁点头赞同。
沈朝颜便肯定道:“那西戎近几日应当不会打灵州,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为何?”曹广睿问道。
“西戎从扎营攻打泉河城,到现在已经二十余日了……算算他们能带的辎重,再加上抢掠来的粮食,也不足以支撑到攻打灵州。”
白星武立即会意:“你是说,他们在等粮草?”
“是,所以图什目前的战略在一个拖字。”
魏瑾恍然,骂了句脏话:“怪不得这帮孙子见儿天的偷袭骚扰,从不跟我们正面对战!”
沈朝颜点头;“他在用消耗之计,一是保存自身实力,二是不断骚扰之下,守城军的士气势必大受影响,双方对阵此消彼长,等西戎军打灵州的时候,他们的士气则会空前高涨。”
曹广睿也骂道:“图什真当狡猾!”
沈朝颜却淡然一笑:“兵不厌诈,上伐攻心……想必图什希望天时地利人和,一击必胜,用灵州一战,成就他名将之威。”
“呸!他想得倒美!”曹广睿唾了一口。
事实上,前世图什真的靠这一战,成为九州最年轻的威名悍将。
而白星辰在战略失误的前提下,用失去一臂的代价,勉强抵御住西戎军,没有让西戎铁蹄继续前进。
但失去灵州的结果,也打破了白家军战无不胜的历史,在白家军的心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而沈朝颜坚持一定要来边关的目的,便是改写历史!
她强迫自己不沉湎过去,沉稳心神走到地图前。
“我建议,一是守城军不要再浪费力气,若他们再来偷袭,敷衍周旋即可,养精蓄锐。”
“二是,派密探找到西戎军的粮草库,还要截住他们的粮草补给,断其后路,在我们做好准备之后,逼图什攻灵州。”
“三则灵州必须派主力军,全力迎战,同时在那条密径上设伏。”
沈朝颜缓缓说着,手指向地图的几个点。
“一旦打起来,务必在这几处阻拦住西戎军,不可让其再前进半步。”
众人听得入神,曹广睿下意识又问:“为何?”
沈朝颜转过身来,唇边显现两个梨涡,笑得单纯无害。
“这样,他们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白星武盯了地图几息,忽地睁大眼睛,激动不已。
“他们只能去扎玛峡谷!”
“是。”
沈朝颜晶亮的双眸弯起,瘦削的身形却有一种自信杀伐的气势。
“十年前,西戎军如何在扎玛峡谷跌倒,十年后要让他们再尝一遍同样的失败之痛!”
“好!此计极好!”曹广睿率先抚掌喝道。
打赢这一战是必须的。
但如何打,能不能赢得漂亮,却有天壤之别。
此次西戎挑衅在先,如果能让他们在十年后再次败在扎玛峡谷,败在白家人手里,这将在西戎人心里留下何种阴影?
第一次失败,可以自我安慰说运气不好。但若有第二次同样的失败,只会变成怀疑自己的沉重打击!
而对西戎来说,安缙将会变成噩梦一般的存在。
当年一战能换十年和平,恐怕这一次换来的将不止是十年!
就连陈默和魏瑾等人此刻也一扫疲惫,只觉得胸腔里激荡着斗志。
两国交战,最苦的还是百姓和将士。
对边民和守城军来说,还有什么是比长久的和平更珍贵的?
蒋文宣亦赞赏道:“沈姑娘说图什上伐攻心,依在下看,沈姑娘才是善于诛心的那位。”
与众人的激情澎湃相比,沈朝颜出奇波澜不惊。
“此一战,只能智取,这些只是阿颜初步的策略,具体部署,还需各位前辈勠力同心,共同护卫安缙山河黎民。”
说罢,沈朝颜没有行女子礼,而是神情从容地对着众人长揖到底。
陈默等人亦是起身,真诚地对她还了一礼。
“之前末将自以为是,有失礼之处,请沈姑娘勿怪。”魏瑾坦然道歉。
“魏将军不必多礼。”
沈朝颜姿态大方得体,恭敬谦卑地道,“我只是纸上谈兵,提供了大体作战构想,真正要上战场的时候,还要仰仗各位前辈勇破敌阵。”
魏瑾心里感慨,一个姑娘尚能如此运筹帷幄,不卑不亢……
若是个男儿,假以时日,定会成为继白寒尘之后,白家军新一代不世名将!
经过沈朝颜的指点,几个将领一扫之前的阴霾,纷纷打起精神,聚在地图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具体作战步骤。
他们只是被图什的计谋迷惑,并非无才,如今拨云间月,作战计划很快形成。
沈朝颜在一旁安静听着,偶尔出言几句,皆指要害,使计划进一步完善。
待商议告一段落时,已日上三竿,随从端进来吃食,众人这才惊觉肚子饿。
沈朝颜原想与白漪菱回去吃,却被魏瑾和曹广睿劝住。
“小军师别走啊,同我们一起吃!”
魏瑾一边说,一边往沈朝颜手里塞碗,那碗里满满装着清汤面。
曹广睿也道;“是呀!你可是我们的功臣,今后莫讲那些虚礼了!”
军营里的汉子都是极耿直的,对谁信服了,谁就是自己可以托付生命的兄弟。
沈朝颜微微一笑,便也不推拒,自然地与大家同坐,吃了起来。
蒋文宣看着清汤寡水的面条,喉头动了动,把筷子放下。
“各位慢用,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正忙着吃饭的几人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白星武冷淡地点点头。
等蒋文宣走远了,曹广睿才闷声道:“公子哥儿怕是吃不惯这些乡野之食。”
“还当这是京城呢?!”
魏瑾吸溜了一大口面条,不满地道,“若真打起来,怕是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这是现在两方还未正式开战,大营里能有精力做顿热乎的汤面吃,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已经是很宝贵的了,自然见不得旁人糟蹋。
“刚好,他不吃,你们分了!”陈默忙道。
他毕竟是太守,不能放任别人对朝廷派来的人不敬,便打着马虎眼,把蒋文宣没有动的那碗面分给两人。
白星武平静道;“也不必对他如此大的敌意,近日相处来看,此人虽没什么将才,但也不会出言干涉你我布局,还不算太坏。”
“左将军,卑职说句妄言,您是太实诚了。”
鲁迁皱着眉道,“他自然不会多说,横竖打赢了他沾光,打输了他正好能推得干净,把责任都推到您和右将军的头上!”
白星武洒脱一笑:“无碍,只要最终能赢了西戎,把功劳全给他都行。”
“安缙能有白家,真是安缙的福气呐……”
陈默感慨一句,大家都对白家的风骨心中有数,有些话也就不便多说。
为了不浪费军粮,沈朝颜把满满一碗汤面都吃了个干净,只觉得肚子胀。
趁着用完餐食歇息的功夫,沈朝颜拉着白漪菱去校武场散步消食。
两人立在土丘之上,四周旗帜猎猎作响,边关的风干爽凌冽,吹在脸上有些刺痒。
但沈朝颜毫无感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饶有兴趣地望着营地校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