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军行进,越靠近泉河城流民便越多。
百姓们并不愿意离开家乡,但西戎大军来势汹汹,眼见战事越来越激烈,泉河城守城艰难,一旦西戎破城,平民是最先遭殃的,故而只能举家离开避乱。
见六万大军前来,流民纷纷停下脚步观望,期盼着此次朝廷派出的精锐能帮他们夺回故土。
百姓的希冀犹如重担般,压在每一个白家军的肩上。
当天夜里,大军抵达青州。
扎营安顿后,白星辰召集所有随行将领议事,沈朝颜与白漪菱也进帐旁听。
“方才收到信报,前日夜里,兄长已率兵顺利抵达泉河城,抵御住一波西戎偷袭。”
白星辰展开地形图,指给众人看。
“跨过青州,再马不停蹄前行大半日,我们便也可抵达泉河城。”
“一旦到了泉河城地界,西戎定会发现我等大军驰援,到时大战不可避免,将要正面迎战图什,诸位可有取胜之策?”
副将鲁迁看着地图道:“此战只可胜不可败,不仅要打赢西戎,还要力挫其精锐,至少五年内不敢再犯我安缙边境!”
“说得轻巧,拿什么打?”
另一个副将曹广睿斜眼挑眉,指了指图上一点。
“十年前,国公爷把西戎打到扎玛峡谷一举歼灭,用白家军三万将士性命,才换来边境十年安稳。”
“如今这个图什比以前的西戎将军可难缠许多,难道你我能比当年的国公爷还厉害?”
鲁迁闻言不悦,粗声粗气地反驳:“怎的还没打呢,你就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
“那你说,怎么打!”曹广睿也有些冒火。
鲁迁朝白星辰一拱手:“右将军,依末将之见,西戎人之所以难缠,就在其东逃西窜的战术,难以尽数除尽。但论起兵甲,我安缙有精锐战车,若能用计将其引入陷阱分而击之,西戎便不足为惧!”
白星辰皱眉不语,看向脸色不佳的蒋文宣。
“卫将军可有高见?”
蒋文宣扯了扯嘴角,讪笑:“我带兵打仗的经验不如各位丰富,不敢胡言。”
白星辰心下无奈,又看向沈朝颜。
“鲁副将所言,有几处不妥。”
沈朝颜沉着上前,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泉河城四周地形。
“西戎兵甲不如我方强悍确实不假,但这几处地形,多以深山密林为主。”
“倘若追击西戎大军,对方势必会选择此路逃脱,到时战车根本无法进入,反而会变成累赘,这是其一不妥。”
“其二在于,西戎之所以频繁滋扰边境,除了倚仗图什的能征善战,还有一大优势,便是西戎与安缙交界地域,皆为沟壑交错的复杂地形。”
“每逢我方追击,西戎依靠自身对地形的熟悉,必会分散躲避在沟壑中,而我方兵力在这种地形下很难施展,稍有不慎,甚至会反受其埋伏。”
曹广睿摸着下巴点头:“确实如此……西戎人近年来屡屡犯我边疆,都如同打不死的苍蝇一样,打不过便往密林山涧里一躲,过些日子又冒出来偷袭,搅得泉河城百姓苦不堪言,守城军也疲于应付。”
鲁迁被反驳得有些没面子,盯着沈朝颜道:“这位姑娘是何人?末将竟不知军营里还有这等人物。”
白星辰坦然一笑:“这是本将的外甥女沈朝颜,出征前父亲特意嘱咐,若有军情决策,可与她探讨一二。”
听到是镇国公举荐的人,鲁迁虽心有不服,却没再说什么。
反而是一旁的蒋文宣好奇打量沈朝颜,问道:“沈姑娘不妨说说,依你所见,该如何击败西戎?”
“我的意见是,以不变应万变。”沈朝颜勾唇浅笑,眼中闪过狡黠灵动。
“哼,说了跟没说一样。”鲁迁嗤笑。
沈朝颜却很自信,淡然解释:“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也。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因此,制定作战计划,必须随敌变化而变。”
“世间没有必定制胜的战术,因为战场上的情况不是静止不变的。尤其是,我们的敌人以用兵奇诡闻名,任何一成不变的僵硬战术都必定会导致失败。”
“图什年少成名,鲜有败绩,在行军打仗上,他有天生的敏锐和自负。只有我们比他更难以捉摸,才能击碎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信,从而露出破绽。”
曹广睿忍不住抚掌称赞:“用兵贵在知己知彼,沈姑娘如此了解敌军将领,分析亦头头是道,末将都自愧不如啊!”
鲁迁绷着脸不吱声,但也没反驳。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黄毛丫头说服了。
沈朝颜转头看向白星辰,正色道:“待与大舅舅和泉河城守城军汇合,得到最新战报后,再行商议具体作战计划。”
“好。”白星辰颔首答应。
与西戎交战,必须速战速决,容不得出差错。
所以虽然心里已经有构想,沈朝颜还是准备等掌握实际战况后,再做具体打算。
众人从军帐中出来,蒋文宣刻意放慢脚步,立在不远处含笑望向沈朝颜。
与他四目相触,沈朝颜便知他是特意在等自己,必定有话要说。
叶海上前道:“沈姑娘,卫将军邀您去营帐一叙。”
白漪菱略带不安地拽了下沈朝颜的袖子,沈朝颜反手握住她,示意她安心。
“好,烦请带路。”
进了蒋文宣的军帐,便见到他隔桌而坐,旁边小火炉上放着茶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沈姑娘坐。”
蒋文宣微笑指了下自己对面,态度大方有礼,“稍等片刻,茶水一会儿便好。”
沈朝颜拉着白漪菱与他隔桌而坐,见他看了眼白漪菱,便道:“这是我的表妹,左将军之女。”
蒋文宣讶然:“镇国公府对嫡系要求严苛,人尽皆知,没想到居然连姑娘家都扔进军营磨砺。”
“白家不讲那些虚礼,只要心有护民守国之志,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沈朝颜心平气和地道。
蒋文宣不置可否,将烧开的水倒入白瓷茶盏中。
“边关夜凉,喝些热茶暖暖。”
沈朝颜接过热茶,摩挲精致瓷杯,啜了一口便又放下。
蒋文宣则是饶有兴致地细品,末了还舒坦得长叹一声,原本苍白的面容仿佛也多了些血色。
见沈朝颜不喝,他疑惑:“可是不合沈姑娘口味?”
“官窑茶盏装着上好的白毫银针,若我再说不合口味,岂非不识抬举?”
沈朝颜眉眼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蒋文宣神色有些黯然,随即也放下茶杯,整肃容颜。
“姑娘可知,此次边疆一战,对镇国公府而言,危机重重?”
沈朝颜神态平静:“卫将军能与我说出危机重重四字,足以使我感恩于心。”
蒋文宣依旧不放弃,郑重道:“此次无论胜败,陛下都难容白家!”
“若战败,后果你我皆知,莫说朝堂如何处置败将,仅仅普通百姓的怨怒,就能将镇国公府架在火上烤!”
“若战胜,镇国公府便在素无败绩的功名上又添一笔,届时白家也离跌下高台不远了!”
军帐内安静下来,只有火炉中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沈朝颜望着他,缓缓地道:“卫将军,你说错了。”
“此次与西戎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镇国公府当真要一意孤行?”蒋文宣无力问道。
“与护黎民太平山河相比,镇国公府荣辱不足为道。”
沈朝颜语调和缓,听在蒋文宣耳中却如雷击顶。
“若不能灭犯我安缙百姓之寇,白家即便坐享荣华,也永难心安!”
蒋文宣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白日流民跪送大军的景象。
白家真的是把护国安民刻在了骨子里,百姓远比高台阁楼里的人看得更清楚。
他失神喃喃:“白家……当得起镇国二字。”
沈朝颜不愿多言,转而问:“卫将军为何同我说这些?”
“我蒋家虽不如白家功勋卓著,也勉强算得上是将门出身,少时我便是听着国公爷和白家军的战绩长大的。”
蒋文宣说到此处,自嘲笑笑,“可惜我天资平庸,没本事进军营谋功名。今日见沈姑娘颇有军事谋略,又是国公爷亲自举荐,便话多了些,望姑娘海涵。”
还有一层关系,他没有说。
蒋家与镇国公府在朝堂上关系微妙,这些话他不方便直接告诉白家嫡子,让一个白家信得过的人转达是最好的。
“多谢。”沈朝颜起身福礼。
双方立场不同,交浅不宜言深,她多做解释反而麻烦,这一谢算是承了蒋文宣的好意。
从蒋文宣的营帐出来,一路上沈朝颜都很沉默。
“表姐,好像这个姓蒋的也没那么坏?”白漪菱小心问道。
“这个世间,很少有彻底的恶人,也很少有十全十美的好人。”
沈朝颜微微叹息,面容冷峻,“或许真的如他所言,因为对外祖父的敬仰,对白家心存一些善意。但……他终归与你我不是一路人。”
白漪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翌日傍晚,六万兵士终于抵达泉河城。
大军安顿在城外营地,白星辰与蒋文宣的车马被太守陈默请入府内休整。
泉河城中已不复往日热闹,陈默无奈解释,此番西戎野心勃勃,百姓实在惧怕西戎铁骑,能走的都已经拖家带口避难去了,城中剩下的只有走不动的老弱。
府衙内,烛火通明。
白星武巡营归来,双方汇合后便聚在一起商议对战策略。
守城军将领魏瑾介绍战况:“据守城军前期战报,再加上近日左将军与西戎初步交手,我等已估摸出,图什此次带了至少五万兵马。”
曹广睿惊道:“以往西戎都是小打小闹,这次竟有五万兵力?难不成他图什真的打算攻破泉河城?!”
“这也是我向朝廷求援的原因。”太守陈默苦涩道。
他眼底乌青,胡茬潦草,浑身都是久未休息的疲惫感。
“这些年西戎时不时地滋扰边关,但大多是粮草匮乏的冬季。像这样在春夏大规模地攻城,十分少见。”
白星武也神情严肃:“我率轻骑与西戎交战后,他们也只后退了十里,并未退兵。诸位切不可心存侥幸了,情况严峻,此战非打不可。”
“守城军还剩多少兵马?”白星辰问。
“满打满算,不足两万。”
鲁迁闻言瞪眼道:“守城军加上咱们带来的八万精锐,足有近十万,难不成还打不赢区区五万西戎小贼?!”
魏瑾耐心解释:“副将有所不知,西戎人对地形极其熟悉,与我军很少正面硬拼,多是遁在密林山涧中埋伏,我军很难快速进入大批兵马,就连战车都派不上用场,打得十分憋屈。”
众人闻言,皆面色古怪,鲁迁下意识看了眼沈朝颜,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怎么,末将何处说错了?”魏瑾疑惑。
蒋文宣哈哈一笑:“你没说错……只不过,我们已经有军师提前预料到战况了!”
魏瑾又惊又喜:“是哪位军师大人?竟如此料事如神!”
陈默也抖擞起精神,眼神亮了些许。
真不是他们大惊小怪,属实是被西戎折磨狠了。
西戎人可恶至极,把安缙边城当自己的后备国库,所到一处便烧杀抢掠,搅得百姓纷纷远逃避祸,如今泉河城周边村镇已经名存实亡了。
泥人都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是他这个一城太守。
可西戎摆明了欺负人,你打他便跑,等你不打了,他又回来骚扰,还专门挑守城军吃饭或者休息的时候偷袭。
吃不好休息不好,时间长了,铁打的将士都撑不住。
可西戎那边,眼见的越打越精神,这对守城军无疑是士气上的致命打击。
好在陈默不算废物,见境况不妙便及时上奏求援,否则再多撑几日,西戎破城轻而易举。
陈默抑制激动的情绪,问道:“究竟是哪位高人?若能得指点一二,我们也不至于打得如此窝囊了!”
蒋文宣朝沈朝颜的方向一指。
“喏,那位姑娘便是我们的小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