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山区小县城又开始喧嚣起来。虽然不逢集，可主要的街道上还是人来车往，一片闹哄哄的景象。好多附近农村里的农民，他们赶着毛驴或者骡马拉的架子车，将刚刚收获下的萝卜、山药蛋以及瓜果葱韭之类的菜蔬，早早拉入菜市场，一个个扯着嘶哑的嗓子使劲吼喊着、夸耀着，招揽着匆匆而过的顾客，展销自家生产的农副产品。临街的店铺也早去了挡板，商家们将那些精美的商品显摆出来，招徕着一拨又一拨来去的顾客。一处围观的人群，正在为一个卖菜刀的外地人喝彩。那个卖刀人一看便知是个油子，显得成熟老练，他麻利地挽起胳膊上的袖筒，狠狠朝手掌心便是一口唾沫；然后扬起手中的菜刀，三下两下将另一只手里的一块铁板竟然砍得纷纷掉下了铁屑......
“好刀！”人群中发出一声声赞叹声。高加林正想挤上前去，顺便为母亲也买上这么一口锋利的钢刀，也好让母亲今后做饭切菜的时候省点力气。可一回头，见巧玲已经推着车子走到前面去了，他只好不情愿地离开人群，紧走几步，从后面赶了上来。
前面不远处又到了县城里的汽车站了，高加林一下想起夏天卖馍的时候，在这里曾经遇到了他那两个老同学张克南和黄亚萍，不由地又朝那边偷偷张望了一眼。心里想，张克南大概早已随着黄亚萍远走高飞，去了那繁华的南京市，过上了让人羡慕的幸福生活了；在这里，今天再也不怕遇到什么让自己尴尬的熟人了！
他一下又被一伙闹哄哄的人群吸引住了。原来汽车站一辆刚刚驶出车站的长途客车，不知啥地方出了毛病，尴尬地抛锚在那里，简直是在给汽车站脸上抹黑。车上乘客三三两两，纷纷走下车，聚在那里，看司机师傅摆弄那辆不争气的老爷车。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穿一身灰蓝劳动布工作衣，戴着白线手套，黑黢黢的眉头拧成一个肉疙瘩，正在跟那辆老爷车闹情绪哩。许是折腾了一些时候了，心里有点发毛，当着那么多乘客，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好像是那辆破车在存心耍弄着旅客，他这个当司机的倒一点责任也没有似的。可车出了问题说什么还得自己去检修，没办法，只好强压着怒火又爬上了驾驶室，在里面胡乱鼓捣起来。
一阵，忽听马达呜呜又响了起来，走下车的人们一声喊叫，一下又涌向了车门。遗憾的是，那辆客车仍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老人，哼哼了几声又没了声响。
人们沮丧地吐了一口气，又四散走开了。好多人又回到车上，耐着性子等待着这辆客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挪窝？个别旅客索性大声地跺着车地板，以此表示不满和抗议！他妈的真晦气，汽车站怎么还在使用着这些经不起摔打的老古董！
突然，车上跳下两个人，径直朝高加林这边快步走来。
“啊......亚萍！克南！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高加林急忙紧走几步迎了上去，一只手一个，紧紧地握住了两个老同学的手。
“你是啥时候进城的？”黄亚萍也拉紧了高加林的手，“刚才我俩还谈起过你，没想到，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真是老天有眼！在我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还能见上老同学一面，咱们三个也算是前世有缘啊！”
黄亚萍今天穿了一件粉绿色紧身涤卡褂子，鹅黄喇叭筒裤，棕色高跟皮鞋，衬托着那一头泼墨似的卷发，婀娜多姿，一下显得与这个小小的县城有点格格不入了。她扑闪着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在高加林的脸上匆匆扫视了一下，即刻又不好意思挪开了。这两个曾经徜徉在爱河里的恋人，突然间在这里再一次相遇，加上一旁站着昔日的情敌张克南，都显的有点不大自然。
还是黄亚萍久经场面，她转过身，打量了一眼已停住自行车，站在高加林身后的刘巧玲，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高加林正准备给黄亚萍和张克南将巧玲作一下介绍，黄亚萍急忙摆了摆手，说：“你先不要乱嚷嚷，让我冒昧地猜一猜：这位......是不是你们那川道里出了名的大美人刘巧珍？”
巧玲脸一红，赶紧用另一只手重叠压在黄亚萍那只柔嫩的手上，说：“真不好意思。刘巧珍是我二姐，我是她三妹，叫刘巧玲。你......这么面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哎呀，想起来了，读高二的时候，在县城大礼堂参加过一个什么会议，你好像做过现场主持！对不？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真没说的！人们底下都纷纷赞扬你哩！”
高加林走上前，急忙给巧玲作了介绍。巧玲一楞，在黄亚萍的手上猛地拍了一下，惊叫了一声：“啊呀！原来你是咱们县广播站的美女播音员......见到你我感到非常的荣幸！”
“哪里，哪里，多谢你还记得我！这个乖妹妹，真会说话！你看人长得又这么漂亮！——啊，真的太美了！任何人站到这位小妹妹跟前，都会变成丑八怪的！”黄亚萍把手从巧玲手中抽出来，扭过头，飞快地瞥了高加林一眼，然后诡谲地一笑。
“说那里话，真个过奖了！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满身都是抖不完的土气！要说漂亮，哪能轮到别人？你才是真正的大美人哩！”巧玲听得黄亚萍夸耀自己，跟着也附和了这么一句。
张克南不经意间一下松开了和高加林紧握的手，他张着惊讶的眼神，也为巧玲的美貌而不住地点头赞叹！高加林则没忘了又一次捉住张克南的手，狠劲地抖了抖，大声地说：“克南，我衷心地祝贺你和亚萍破镜重圆！你们俩......”
“啊......什么？”张克南从恍惚中一下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了高加林半天，然后淡淡地一笑，说：“不，老同学你误会了！是亚萍就要走了，我只是过来送送她。毕竟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县城里，来汽车站也比较方便，不像你们农村乡下，想过来送别老同学也没那么便利。那阵子客车出了点毛病，旅客下来散步的时候我便又上去了，想和亚萍她父母亲再多呆上一阵子，两位老人待我一直挺好的！看到你......这不，又赶快下来了。”
“我是说.....你和亚萍两人......你们俩......”高加林仍然大睁着眼睛，不解地问。
“我们两个？哈哈，我早已想明白了，决定撒手！让咱们那只可爱的‘黄鹂’自由自在地远走高飞，去那迷人的江南鸣翠柳吧!”张克南从高加林手中抽出了手，诙谐地说。
“什么？克南！你说什么笑话哩？你可千万再不要做出什么错误的选择了！你们应该是非常理想的一对！”高加林无限惋惜地说。
张克南无奈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喃喃地说：“爱不是勉强的事，强扭的瓜不甜啊......”
原来，按照上级部门的安排，黄亚萍父亲早应该调离县武装部，赴他们的老家江苏南京上任去了。偏偏那几天刘家湾公社武装部组织民兵搞投弹训练，因队伍中的一位小同志临阵胆怯，将手里的已经拉响了的手榴弹失手丢在了人群不远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公社人武部一名同志眼疾手快，将手榴弹一脚踢飞，才算没闹出人命事故；可还是有两位同志受了点轻伤。这是一次非常严重的训练事故，究竟是那位小同志失手丢失还是故意而为，必须调查清楚，吸取教训，严肃对待。其时新部长还没有到位，上级指示，推迟调离黄亚萍父亲的时间，由他负责处理这一起事故。因此，延误了他们一家离去的时间。
这时候，车站领导闻讯赶来，并指示随身带来的修理师傅，尽快排除故障，争取尽少延误旅客们的宝贵时间。可不是，好多旅客乘坐这班客车，还要到省城赶南下北上的火车哩。
“加林，你们乡下那苦日子还过得惯吗？”黄亚萍走近高加林，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关切地问。
“亚萍，谢谢你的关心！我生在农村，长在田间地头，不像你......”高加林从黄亚萍的眼神里，一下捕捉到一丝怜悯的味道。这个刚强的年轻人，尽管此时他仍处于一种穷困潦倒的地步，可他不需要任何人去可怜他！骨子里见不得别人为他投来怜悯的眼神，因此，一下又来了气。他板着面孔，正准备回敬黄亚萍一句：“不像你们城里的小姐那么娇嫩。”可理智告诉他，这么说出去，老同学肯定又会不高兴了。何况，今天又是她离去的日子，今后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月哩！急忙改口：“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还能适应得过来。”
“加林，为什么你的话语里总是带着火药味？作为老同学和好朋友，我是同情你！关心你，替你此时的处境难过！你难道不理解我的一片心情吗？”黄亚萍一下听出了高加林说话的口气和带着火药味的腔调，她的眼里陡得飞出了泪花。
“好了，好了，难得咱们几个又聚在一起；今天，又是亚萍和咱们分别的日子！加林，咱们说点其它高兴的事情吧！”张克南看到黄亚萍眼里飞出了泪花，急忙出来打圆场。
“亚萍，是我不好，原谅我这火药桶子性子吧！”高加林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毕竟两人刚从爱河里一同走过来，忍不住上前，捉住黄亚萍的手，“亚萍，不知怎的，我这骨子里，总有一种不服输的东西在作怪，见不得藐视和可怜我的人！有时候，真的一下控制不住自己......亚萍......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他眼里一时也充满了歉意。
“没什么没什么！谁让咱们是老同学哩！加林，性格倔犟，可以说这是你的个性，有时候也许是积极的一面；可是，以后在社会上走动，你要注意，这么没遮没拦地讲话，是要得罪人的！”黄亚萍掏出手帕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又深情地看了高加林一眼。
巧玲轻轻碰了一下高加林的臂膀，悄悄地说：“要么，咱们先离开吧，咱们还得去邮电局......”没等她把话讲完，一直悄悄留意着她的张克南急忙走近她的跟前，满脸推着笑，说：“这位小妹妹刚才说在读高二的时候......你是哪年在县城读的书？”
“人家可是县城中学堂堂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哩！咱们的校友！按理，咱们都应该是学哥学妹哩！”高加林这才想起刚才忘了给张克难和黄亚萍作介绍了，匆匆补了这么一句。
“哎哟！是学妹哩......”黄亚萍一下尖叫起来，上前一把又握住巧玲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张克南也怯怯地走上前，捉住巧玲的另一只手，一同跟黄亚萍嚷着：“能有你这么娇美的学妹，我们脸上都觉得光彩！”
就在几个年轻人亲热成一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坐在车内的黄亚萍的父亲，这个正直的老军人竟然从车上也走了出来，来的他们的面前。
女儿和克南那阵子相互嘀咕着匆匆走下车的时候，他也看见了朝他们这边观望着的高加林，老军人长眉毛下那双有神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和高加林是见过一面的，彼此都有一点印象，当他看见那个年青人此时站在人群里，虽然一身农民装束，但不缺一种傲然的气势，他一下觉得有话要说。
老伴儿一把又把他拉回到了座位上。多少年来，她还不知道？政治觉悟高超的老军人，是容不得时下年轻人那种见异思迁、玩世不恭的生活作风的。就是平时走在街上，对那些乱扔果皮随地吐痰的人，总会毫不留情地站出来加以指责！为此，不知平白无故得罪了多少人？又不知有多少张嘴巴在背地里咀咒他哩！自己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何况，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何必与年轻人闹得不欢而散呢？
老军人一下扒拉开老伴儿的手，他重新又站了起来，迈着坚实的步伐，毅然走下了车，大步朝高加林他们这边走来。他也不作自我介绍，也不需要什么漂亮的开场白，只是抬起有力的手臂，指了指高加林和张克南，说：“小伙子们，我为亚萍有你们这么要好的同学感到自豪！”他放下手臂，换了一种和缓的口气，“我知道，你们跟亚萍不但是同学，是朋友，彼此之间还经历了一场不寻常的爱！小伙子们，希望你们珍惜过去那一段生活，吸取教训，做一个向自己负责，向社会坦诚的人！走好今后人生的每一步路......”
老军人侃侃而谈，他像是作一个简短的报告，又像是总结一个人的粗略人生。开始，他只是冲着高加林和张克南说的；后来，手臂一挥，显然连他那宝贝的女儿都囊括了进来......
这时候，早没了声响的客车一下又吼叫了起来。那阵子还沮丧晦气的司机师傅也来了精神，得意地坐在驾驶室里。他的脚踏在油门踏板上，发动机随着他的脚抬高和按下，发出一阵阵怒吼和低吟声。车站站长站在高处挥动手臂，歉意得招呼人们赶快上车。一边没忘了嘱咐司机：不要贪图赶路而忽略了安全！记住：平安顺利永远是我们跑客运的第一生命！
原来客车并没有啥大毛病，只是司机粗心大意，加油的时候，将手套上面一些毛线之类的杂物落进了油箱，被输油泵吸进了空心螺丝里面的滤网内，堵塞了油路，才导致发动机无法起动。这本是一件人为的故障，险些给旅客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好在维修的时间不算太长，相信司机师傅路上也能赶出那点路程。司机自知理亏，他脸上堆着歉意的笑，招呼大家坐稳了，客车马上就要开动。
随着发动机一阵有力的轰鸣，客车终于启动了，车轮在县城的柏油路街面上碾起一绺淡淡的微尘。黄亚萍从车窗口探出一只手，狠劲地摆动着，在和两个她深爱过的人作最后的告别。突然，她尖叫了一声，她分明看见远处有两个老人正急慌慌朝客车这边赶过来。那两个老人扔掉手里的自行车，没命地朝着客车这边跑过来；一边跑着，一边挥舞着僵硬的臂膀，那熟悉的身影，她一下认出来，是克南的父母亲......
尽管美丽的故乡在遥远的地方召唤着黄亚萍，可这片黄土地，是她曾经生活、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这里有她的同学、朋友以及她深爱过的人，她怎能轻易地将它从心上抹掉呢？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她娇嫩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滴在车厢的地板上。她急忙掏出手帕，一下捂在了脸上。好一阵，她才将早已湿漉漉的手帕从脸上抹拉下来，再看身边的父母亲，此时，两位老人也张着红肿的眼睛，正在用手帕擦拭着鼻尖上微微颤抖下来的清鼻涕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