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淡的煤油灯下,高加林几乎把那本薄薄的杂志翻了个遍。夜深了,在母亲睡意朦胧的催促声中,他才意犹未尽吹灭了油灯,钻进了母亲早已为他铺开的被窝里;可他那亢奋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是的,现如今,国家正一步步拨乱反正,多少行业都逐步走上了正轨;当然,教育也不甘落后。自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国家恢复了高考,让多少莘莘学子圆了大学梦。可是,按目前的招生规模和报考人数来看,还远远满足不了广大考生入学深造的需求,更不用说好多社会知识青年和长期坚持自学的中老年同志了;他们大都被拒之于高等学府门外。基于此,一些省份率先开办了一些开放性函授学校,那本青年杂志上刊登的刊授大学便属于上述范畴。让高加林感到欣慰的是:那本青年杂志所在的省份他们的领导层是那么地注重社会办学,竟选派一位常务副省长肩负起了刊授大学校长的职务,专门负责管理和处理刊授大学的一切事务,为多少梦想深造的刊大学员增添了自学的信心。
刊授大学教学很适合此时的高加林。它学期四年,平时只要能挤出两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的人都可以参加。加林可以在劳动之余或者刮风下雨不出山的时候在自己家里就能够进行学习,根本影响不了生产;而且费用很少,只要求每位学员每年购买一套教材,另外再订购一份青年杂志,总共也花不了几个钱。学校所以强调每位学员必须订购一份青年杂志,因为此后学校里的辅导资料以及考试试题和答案大都要刊登在杂志上,如果不订购杂志,就没办法同步学习,亦在情理之中。高加林此时的家庭经济状况完全可以承受得起。
天刚麻麻亮,高加林再也睡不着了,借着熹微的曙光,他爬在桌子上,认真地填写好了巧玲为他复制的报名表格。然后又找来几张免冠像片,郑重地用一张牛皮纸一同包好,装进一件像样的出门衣裳的衣兜里。将这些弄妥当后,天色已经大亮了。走出家门,站在自己家的硷畔上,呼吸着早晨乡村特有的清新空气,他感到身心是那么的清爽。索性,干脆舒展开拳脚,人模狗样折腾了一气,方才消停下来。他就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可是,他马上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夜里,他是下过决心的:从现在起,要把多年来抽烟的嗜好戒掉!他知道,纸烟里含有许多种对人体有害的物质,对身体极为不利。这样,既有利于自己的身体;又可以将买烟的钱省下来,投入到刊大购书等方面的需求上去。
他从石头上站了起来,顺着那条小路下了硷畔,准备在架子车路上溜达一阵后,再去找巧玲,联系一下去县城报名的时间。是的,天还早哩,巧玲兴许还躺在被窝里;就是起了床,还不洗涮打扮一番?毕竟女孩子都喜欢美化自己。
他忍不住抬起头望了望晨曦中后村刘立本家那座高大的门楼,还有那棵不知牵动过他多少情怀的老槐树,一丝伤感又漫上他的心头......
巧珍走了,好在现在有了巧玲!高加林长长吐了一口气。巧玲的出现真的没能给他伤痛的心头带来些许慰藉与温存?或者说为他紧闭的爱的大门敞开一扇窗户?高加林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迫于世俗,迫于自己良心和道德的谴责,不敢接受巧玲给他爱的暗示;可他总觉得,和这个小妹妹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身心会得到很大的快乐和满足。
可是,不知咋的,他还是不愿意跟巧玲建立起哪怕是一丁点暧昧的关系。这个,他心里自然清楚。并不是自己真的不喜欢巧玲,只是,那样的话,就有点对不起已经被他伤害过的巧珍。
她俩毕竟是亲姊妹呀!这样做肯定是不道德的......
“加林哥,你起得挺早呀!”高加林猛然抬起头,巧玲不知啥时候已经出现在自己跟前。
巧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红肿,她肯定晚上也没睡好。可不,多情的女子担心高加林不情愿上刊大,舍弃了这一次重要的报名学习机会,那自己今后也少有机缘与加林哥亲近了!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亮的时候,反倒迷糊了过去。不是她母亲在脚地下走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差点睡过了头。
“巧玲,你来的刚好。正想去找你哩,谈谈我对上刊大的一些看法,现在,已经考虑好了,决定和你们一同报名上刊大学习。你看,咱们啥时候进县城,去邮电局......”
“哎哟,加林哥,老校长真的没看走眼!你终于想好了?那你先在这里等一下,让我赶紧回去将我们家那辆自行车推出来,咱们俩个相跟着,现在就进城......”
“不......”高加林急忙摆手,阻止了巧玲的贸然举动。
火红的秋阳早又爬上了东天那遥远的山山峁峁,高家村又在嘈杂的人畜声和家家户户风箱的叭嗒声中苏醒过来。一柱柱淡淡的炊烟升起来了,小小的村落顷刻弥漫在一片祥和的雾霭之中。
高加林匆匆吃过了饭,手里攥着那本还没来得及归还巧玲的青年杂志,沿着突起的几块石头,轻盈地跃过了秋日变浅变窄的村前那条小河,朝着分路口奔去。此时,年轻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与前一段时间简直判若两人。
高玉德老两口听说儿子要去县城里报名什么大学,高兴地愣怔了一会,然后便抹着眼泪,悄悄地为儿子收拾着行装,还要准备什么吃饭的家什;在儿子一再的解释劝说下,老两口才张着疑惑的眼神作罢。儿子走后,玉德老汉悠然坐在炕蓆上,他一只手轻轻地捋着下巴上那撮长胡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玉德老汉哪里知道,这个时候,他那个老对头刘立本的三女儿刘巧玲,早上了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在前面一处转弯的地方停下来,正在等着他的宝贝儿子。她的身旁,停放着她们家那辆飞鸽牌自行车。那个装着她和老校长报名表格的黄色挎包,她把它挂在后衣架的一侧;这样,加林哥路上带着她,上下车子就不至于碍手碍脚了。
巧玲是按照高加林的约定先期来到这里的。为了避免村里人说闲话,两人故意错开了出村的时间;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悄悄上了简易公路,正心急火燎等着高加林。
这时候,已经跃过小河的高加林,却被不知啥时候等在分路口那里的德顺爷爷吆喝住,拦挡在那里。
德顺老汉原是准备出山犁地的。刚过了小河,站在分路口处,他不经意间回身一望,远远瞭见高加林上来了,一下想起了什么,等在那里。他先将两头老黄牛拴在路旁一棵落光了叶片的柳树上,然后将肩上的木犁放倒在树根下,自己反转身,就势坐在犁把上,冲着走上来的高加林,诡谲地一笑,说:“你小子这两天精神不错呀!晓得出门溜达散心了?”高加林因为心里有事,正慌乱地走着,猛然听见德顺爷爷在喊他,有点不情愿地来到老人家面前。他将手里那本青年杂志掖在咯吱窝里,两只手不自然地搓来搓去,说:“爷爷呀,您又要取笑俺了!人家哪里是出去溜达?我有点当紧事情要去县城办哩!”
“巧玲头里也去了县城......鬼小子!是不是你们两个偷偷约定着的?”德顺爷爷嘿嘿笑了起来,“一个傻丫头,一个楞小子!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过我?看看巧玲那羞得通红的脸蛋,一步三回头瞅着后边,我就知道后头还有个人哩!嘿嘿,没想到是小子你!”
高加林觉得一下子像被人脱光了衣服似的,血骤然涌上了脑门。自己和巧玲那一丁点可怜的暧昧关系尽管捂得牢,没想到竟然被德顺爷爷轻而易举识破了!他摸了一把已经发烫的脸,急忙伏下身来,一把抱住老人家的肩头,几乎是央告着说:“爷爷呀!您可不能胡说!我和巧玲两人什么事情也没有!我们干净着哩!您这么咋咋呼呼胡编乱造,要是传扬出去,爱看笑话的人又不知在背地里编捏我和巧玲什么丑事呀!”
“你小子给我滚一边去!”德顺爷爷一把推开了高加林,“你把老汉我看成个啥人了?我可不是那种随便嚼舌头的人!我是羡慕你有福哩!替你小子高兴哩!又不是在众人面前抖露你们的什么事情......嗨呀,能被二能人家两个花朵一样好看的女娃娃揉进眼里......你小子真个艳福不浅!”
“爷爷,您不要胡乱赞扬人了!我们只是......不过,我倒要向您打问一声:您说,跟姐姐好过的人?能不能再和妹妹来往......”高加林被推了一个踉跄,反转身,一把又抱住了德顺爷爷,身挨身挤在一起,问。
“咋不能?这事情普天下一层哩!听说大清朝的哪个黄帝就一下子把姊妹两个女娃娃都纳入了后宫!咱平民百姓,当然不能和人家天王老子比。不过,这事情也不算稀罕!早年间,前川的一家姓王的人家,年纪轻轻的死了老婆,丈母娘家怕撇下的两个小外甥娃娃受制,主动将做小姨子的小女儿又嫁了过去......”德顺爷爷不无感慨地说。
高加林一下站了起来,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德顺爷爷摸索着点燃一锅烟,跟着也站起来,他用烟锅头子点了一下高加林,说:“听我老汉一句话,日往后见了二能人,你不要总是板着个脸!要对人家热情哩......”
高加林瞪着德顺爷爷,几乎是喊叫着说:“爷爷!二能人仗着能闹几个活钱,眼里总是瞧不起人!他还动手打了巧珍......”
“嗨呀,说哪里话,人家毕竟是父女吗!巧珍哪能常记恨她老子哩!你小子是念过书有文化的人,脑筋还不比我们这些老顽固转得快?你想想,人家两个女娃娃都和你好着哩,人家把两个娃娃都舍出去了,你见了人家,再晾着个脸?作为做父母的,哪个心里能好受得了......”德顺爷爷嘴里嘟囔着,弯腰一肩扛起了木犁,走到柳树下,解开那两头老黄牛,返身朝田野上的小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又叮嘱高加林:“小子,我是为你好哩!睡不着,你自己也好好琢磨琢磨!”
高加林看见德顺爷爷转身离去了,心里一下又不是个滋味,他多想撵上去,再跟德顺爷爷说上几句什么话!可看看太阳,早已爬上了对面的山巅,怕巧玲前面等得心焦,便不情愿地上了路。身后,听见德顺爷爷岔开破锣似的嗓子,哼唱起了少头没尾的信天游来:
想亲亲想的我......
哪胡嗨,
拿起个筷子呀......
哪胡嗨......
也许,一对恋人的突然出现,一下又勾起老人家的愁肠,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灵转来......
听着德顺爷爷哼唱着那些老掉牙的歌谣,望着老人家牵着他的老黄牛上了坡道,不知咋的,高加林的眼眶里,一下又飞出了滚烫的泪花。他赶紧揉了两下眼睛,反转身,快步朝着简易公路奔去。
巧玲在简易公路的拐弯处焦急地等了一个时辰,看看山头上的太阳越来越升得高了,心里一下着急起来。她担心高加林是不是临时又改变了主义,不准备跟她一同报名上刊大了?或者是不想跟她路上同行,故意磨磨蹭蹭躲在后头......不行,我得回去探个究竟!
巧玲刚把自行车掉转过来,远远的,见高加林急慌慌地朝着她这边过来了;她悬着的心才又放了下来。
“加林哥,你快来骑上车子,让我坐在后衣架上......”还没等高加林走近,巧玲忍不住迎了上去,急迫地说。
高加林一下站住了。看着巧玲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闪着银光的自行车车把,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巧玲,车子还是你骑上为好。这路上人多眼杂,要是让咱们村子里的人不小心碰见,还不让他们又要给咱俩编捏出好多混账的话!”
“那怎么......办......”
“巧玲......”高加林踌躇了一下,然后扬起了头,“巧玲,我曾经是咱们学校里的篮球运动员,想当年常绕着咱们学校那个大操场练习跑步,十里八里不在话下;我的两条腿利索着哩!能撵得上你那自行车!不信,咱俩比试比试!”说罢,高加林丢开自行车车把,真的散开双腿,像一匹骏马,在简易公路上轻轻奔跑起来。
巧玲一笑,一抬腿跨上自行车,在后面紧紧追赶上来。看看快要超越高加林了,巧玲嘴里喊:“加林哥,加油......”
高加林让过了巧玲,在后面放慢了脚步,一边朝巧玲的背影摆了一下手,喊:“巧玲,......你头里走吧;咱们......大马河桥上见!”
秋日的大马河桥,显得空旷、开阔,河水翻滚着波涛,静静地从桥下流过;桥两边矗立着的用水泥铸就的桥栏杆,像一排穿着银装的武士,整齐地排列成一队,远远望去,在阳光下闪着白光。
巧玲脸上淌着汗水,气喘吁吁率先上了桥。她将自行车停放好,一转身靠在了桥栏杆上;然后三下两下解开了上衣钮扣,让桥面上的风无所顾忌地涌入自己的怀抱里,她一下觉得爽快了许多。远处,大马河水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闪着波光;河两岸颓败的荒草,黄毡似的铺向了很远的地方。她掏出手帕,在脸上匆匆抹了几下,然后又抖开,轻轻的在脸前挥来扇去;两只眼睛又转回到了简易公路上。
多少日子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哩!终于,她能和自己喜爱的人一搭里走过一段不寻常的路了!尽管加林哥一路上远远地落在自己的后面,可她总觉的,加林哥就伴在她的身边!加林哥让她在大马河桥上等着他,那不就等于说,她在他的心上,已经占有了一定的位置!
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又出现在不远处公路拐弯的地方。加林哥迈着帅气的步法,朝着她,赳赳走了过来。看见了她,一下又改了姿势,迅速奔跑起来。近了,亲爱的人!巧玲急忙从桥栏杆上站起来,高高地扬着手里的手帕,大声喊:“加林哥,快停下歇歇!小心累坏了身子!”
高加林也朝她扬起了手,他脚下的步子变得更欢快了。他像一个临近终点的运动员,正在作最后的冲刺。
大马河桥就在眼前,那是一座多么不寻常的桥!它的每一根栏杆,曾经见证过他和巧珍度过的那段美好的时光;也记录下了他们悲伤的离别。今天,他与巧玲又踏上了这座桥,不知道他们两个会给这座桥留下什么样的故事?春情萌动的巧玲也许还不知道,她现在停留的那个位置,或许就是前不久她二姐离去时的那个伤心的地方!
“加林哥,你真个厉害!这么远的路,走都会疲乏的!你还要跑!”巧玲说着,心疼地迎了上去。
“没什么。好多日子没有跑步了,今天算是补上了一课。”高加林喘着粗气,在桥面上散漫地溜达了几圈,待出气平稳了,他在一根桥桩跟前站住了。巧玲立即走上前,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正在这时,桥那边过来一辆架子车,赶毛驴的车把式看见两人亲热得依偎在一起,故意高声咳嗽了几声,示意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年青人应该放尊重一点!高加林眼快,急忙挪开了一点位置,低声说:“来人了,咱们离得远一些。”
驴蹄儿敲打路面的声响渐渐远去了,两个年青人才又重新聚在一起。他们歇息在桥栏杆边,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好半天,两人才先后走下了公路,绕到桥下,掬着河水洗去了脸上的汗水,然后推着车子,一齐向繁华的县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