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宜杀人。
这一天大半个陕州都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身着甲胄的顾云泽停了缰绳,在一处镇子里寻了间客栈喂马,又在厅堂内要了一碗烈酒去去湿气。
“哐当”一声。
客栈的大门被风吹开,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顾云泽的甲胄。
听着雨声,喝着烈酒,顾云泽心头正感叹着做一个小人物被四处支配的无奈,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沉,不像是寻常武者。
顾云泽回头去瞧,发现那人还在三丈开外。
“掌柜的,再来一碗烈酒!”
那人大喝道,朝着客栈而来。
“好嘞,这大雨天,就该喝碗烈酒去去湿气!”
掌柜的应和道,不待客人进门,便急着去后厨拿酒了。
顾云泽心中微动,端起桌上的烈酒,小小的抿了一口,再放下时,那人便已经摘下斗笠,坐在了顾云泽的身旁。
顾云泽看向他,只觉得此人五官极为熟悉,却又从未见过。
“酒来咯。”
掌柜的双手捧碗——这碗酒确实很大,有人脸那么大。
放下烈酒,掌柜的便要去关上客栈的大门,想必这大雨天里,也不会有太好的生意。
而这放下斗笠的男子,则是伸出两指,轻轻将烈酒又推到了顾云泽的胸前。
“掌柜的,你这酒上错人了。我是买给他喝的,喝完,他就该上路了。”
又是“哐当”一声。
风雨再次将客栈的大门吹开,掌柜的后背被雨水打湿了些许,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
“出门在外,客官们还是……和气生财的好。”
话落。
刀光乍起,长剑横空。
率先发难的顾云泽挑翻那一碗刚上的烈酒,溅了对方一身。
“好,很好。”
男子持剑而立,手腕一抖,手中长剑飞出,竟在空中划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直朝着顾云泽后背而去。
“这般伎俩,可杀不了我。”
顾云泽身子微微一晃,下一刻,人已经出现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掌柜的,把门关好。”
顾云泽轻声吩咐道,双手紧握住那把破阵子,严阵以待。
“好……好!”
待得那持剑男子追出客栈之后,掌柜的急忙关上大门,求一个眼不见为净。
大雨中,青石路。
两人隔着雨水相望,一人双手握刀,一人单手持剑。
“宋春归?我想,我应该没找错人。”
持剑男子冷冷的说道,手中剑势一转,竟将直直落下的雨水搅起,一剑横扫而来。
“确实没找错。”
顾云泽点头应道,心中不禁暗叹。
幸好……幸好不是因为这把破阵子,不然要是杀来一个斩红尘之境的修士,今日怕是要饮恨在此了。
顾云泽双手持刀,一刀斜劈而下,哪管他什么瓢泼大雨。
刀气所向披靡,将那搅动风雨的剑势绞杀,仍旧不止。
直到将那持剑男子逼退数丈,这才堪堪停下。
握剑横档在身前的男子虎口阵痛,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眼震惊。
明明……眼前这人连像样的刀法都未使出,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记斜劈。
但事实上,顾云泽确实未曾学过什么刀法,也不存在轻视眼前之人的嫌疑。
自入洞明境,顾云泽便只从红叶姑娘那里学会了一门踏水,所以至今仍不会御器之术,更别提像这男子一般,提剑一搅,便能搅起一片风雨了。
“你我无恩怨,为何杀我?”
顾云泽持刀跃起,再落下时,竟又是一声铿锵,将那男子高高抵挡着的长剑斩断。
“噗通”一声。
男子被自上而下的巨力击垮,瘫坐在了地上,尾骨传来一阵阵痛。
“灭门之仇,岂能无怨!”
尽管手中之剑只剩下半截,这男子还是顺着青石路往后一滑,紧接着整个人如柳叶般飘起,再度杀来。
断剑横空,风雨在他剑下化作一道漩涡,这漩涡之中雨点万千,尽显杀机。
“程府之事,非我所愿。程家之人,非我所杀。灭门之仇,与我何干?罪魁祸首,更不是我!”
顾云泽见这男子再度动手,心中的那一口郁气不禁上涌,紧接着,他一刀横斩而下,斩到了这男子的身前。
刀锋所至,无往不利。
然而,在最后时刻顾云泽还是收住了刀势,仅仅在这男子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顾云泽没有收刀,而是冷冷的问了一句。
“我若是让你活命,你能不能教我一些术法?”
男子抬起头,心如死灰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还想活命?”
“因为你放不下仇恨。”
“可我……杀不了那些手握权势的人,我连你……也杀不了。”
“我问你,你是如何从程府里逃出来的?”
“呵呵……我程府可是献上了两颗人头,足足五十万两黄金,这才换来我苟且偷生。”
“你就这么把命丢在这里?”
“我没得选!”
这已经被顾云泽猜出身份的男子声嘶力竭的喝道。
他就是程府里少的那个人,程谦。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洞明境修士。
“我现在就是程家余孽,不论逃到哪里都要被朝廷追杀。我只有……杀了你,背着宋春归的身份北上,才有苟且偷生的机会。”
原来如此。
顾云泽收回破阵子,藏刀入鞘,然后对着程谦伸出了一只手掌。
“我再给你一条路,你走不走?”
程谦抬起头,从未经历过风霜的脸上满是雨水。
“入千金殿,做千金客,从此藏在暗处,做我的刀。”
……
六月十二。
顾云泽和程谦驰骋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之上。
这是顾云泽第二次来到草原。
第一次,是随师父游历,曾来草原惊鸿一瞥。
此次再来,策马而行,才知草原何其之广。
肥沃的草地连至天际,绿得纯粹。天空湛蓝如洗,蓝的缥缈。四野茫茫,无边无际,待得大风吹过,万物尽皆俯首。
六月十四。
顾云泽和程谦入了北蒙州锡林城,而锡林城自然有千金殿所设的分堂。
巳时,顾云泽在城中高处放了一盏孔明灯。
巳时一刻,千金殿中人寻了过来,顾云泽亮出身份,将程谦推荐了过去。
千金殿留不留程谦,顾云泽不确定。但他留着程谦一命,却有自己的心思。
锡林城北面,顾云泽寻到了驻扎在城外五里的军营,拿着典军校尉给的文书前来报到,负责接待顾云泽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乃是此地正六品的云骑尉。
此人姓林,单字标。北蒙州人士,十六岁便入了行伍。
林标是个地地道道的北蒙汉子,身材敦实,臂膀宽厚。在湖州男子之中尚且算得上壮硕的顾云泽与之相比,反倒显得极为秀气。
夜色中,他指着北方拍了拍顾云泽的肩膀,感慨道。
“宋兄弟,这镇守北疆,可不是一件好差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