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北,京师神霄宫里，潘画师从满地的画作里，抬起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墙上，甘仪笙的画像。
“甘统领，你肯定想不到，我会走出路子来。总有一天，我要与你见面，让你看看，你做不到的事，我潘紫凡能行！”
他说完，打开墙角柜子，取下后板上的巨幅风景画，露出了门口。
潘紫凡回身把柜子关了，从门口进去，再重新把画挂好。
门口后面，挂着长梯子。他下了梯子，走了一小段路，拉开一扇门，那里又有洞口，连着天然山洞。里面油灯亮着，发出幽光。
山洞的角落里，有一张床，铺盖齐全。床前的木桌子上面，散乱地堆放着数百页纸张。上面不乏有“虚空幻化与体力衰竭的联接”，“最初的升腾”，“血脉通道”，这样的标题。
潘紫凡在桌前坐下，看了一下砚台，里面调好的墨汁，还没有干。他提笔写道：“启甘统领：前在麾下，寸功未立，心中一直惴惴。然——”
“潘画师，潘画师，潘画师。去哪儿啦？早餐吃撑了吧？有人找你。
小哥，你去宫外等。他一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不久，人声渐渐远去。潘紫凡从山洞里出来，又开始作画。
过了一会，有人往画室里看，笑道：“紫凡兄，有个叫甘木的小哥找你。他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潘紫凡头也没抬，答道：“说我不在。我没有姓甘的亲戚。他再不走，我就把他，算到仇人一块去。”
那人还在调笑，说：“你有姓甘的仇人吗？”
潘紫凡说：“仇人倒是不多。至于坏人，面前就有一个。你走不走？”
那人一笑而退。潘紫凡继续作画，直到神霄宫里，响起午饭铃声。
饭后，他到宫外散步，甘木走上前来施礼道：“请问是潘画师吗？”
潘紫凡看了甘木一眼，说：“不是。你找他有什么事？”
甘木说：“有位顾姑姑，闺名凌寒，托我带一封信给你。喔，画室里有你的自画像。想不到你还爱开玩笑，画画的人，都像个孩子吗？”
潘紫凡笑了，说：“是小寒让你来的？她找到苏副统领啦？”
对于苏峙恒，潘紫凡一直有几分愧疚。当年他在东京走投无路，托了小寒，自荐到苏峙恒那里，才去了微恪岛。
他装病时，也是靠苏峙恒照应，住到了军官屋里。
他后来知道，只因他多了几句嘴，潭州巡检司的土兵，去剿杀了微恪岛上的人。他害怕极了，立即辞了差使，来到东京。
“还没有见面。不过也快了。”甘木答道。
“苏峙恒没死？！”潘紫凡吃了一惊，又说溜了嘴。
“他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你在说什么？杨总管带人去杀他，你也知道？”甘木有些恼怒。
“我不认识什么杨总管。苏岛主天天打打杀杀的，死有什么稀奇？”潘紫凡说急了，只好强词夺理。
“你知道他是岛主？你以前认识他吗？”甘木一旦起了疑心，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你又怎么知道，苏峙恒会和小寒见面？”潘紫凡有点气急败坏。
“苏岛主是我伯伯，我自然知道。”
“那你也见过黎库？”
“黎叔是我师父。”
“好小子，难怪这么厉害。你是甘统领的儿子。”潘紫凡说道。
“谁是甘统领？”
“你跟他长一个模子。你不知道？来来来。我带你去看。”
潘紫凡说完，当先往神霄宫里走。甘木要弄清楚真假，就跟在后面。
到了画室，潘紫凡指着甘仪笙的画像，说：“甘小哥，你自己说，和他像不像？”
甘木挠了挠头，说：“是有点像。不过这人，我在二都乡见过一面。我也不认识他。”
潘紫凡想了想，立刻就明白了。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酝酿。
他问道：“甘小哥，你吃饭了吗？”
甘木摇了摇头。
“那就在这儿吃饭吧。我还想问小寒的事。”
潘紫凡不等甘木回答，就往膳食部去打饭。
甘木又看了那副画像，慢慢有些明白。潘画师说的，只怕是真的。他就是甘统领的儿子。
父亲有不得已的原因，将他托付给了苏伯伯和黎叔抚养。只可惜在二都乡，父子竟然当面错过。
潘紫凡拿饭进来，甘木找个凳子坐下，慢慢吃完了。
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脖子一歪，就睡在了椅子里。
潘紫凡将他抱起，移到了山洞角落，平时不大用的那张床上，用被子盖住。
随后，他穿起厚厚的棉袍来，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一空，另外放置了一个带盖的酒葫芦。
潘紫凡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拿起葫芦，走到床边，把盖揭开，拿一把利刀，割破了甘木中指，让鲜血流了一点到葫芦里。
血流止住后，他爬到床底，搬开一块石板，从一个小孔里拔出圆木塞来。那地底下的丝丝寒气，缓缓地在整个地洞蔓延。
过了很久，洞中到处起了白霜，水凝成了冰。
潘紫凡紧张地盯着葫芦，唯恐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直到他感觉，有股青烟进了酒葫芦，他立即将盖子按紧！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爆鸣！
自古以来，九这个数字，既代表至高无上，又预示着圆满。即使是活在书上的彭祖，也没活过九百岁。
人们总是相信，每隔一千年，就有一个生命的轮回。自己没试过，别人也不能抢先！
离靖康元年（1126年），又隔了近九百年。也有一个少年，好玩又随性，名字也叫甘木。
甘木，一直有些憨憨的。
甘老头子直到闭眼的那一天，还在那儿嘀咕说：“木儿啊，要帮他找一个厉害老婆！我甘家的人，不能受欺负。我这一辈子过完了，就想通了一个道理，做饭，还是自己煮的香！”
在VIP病房里，甘老头子发这通感慨的时候，甘木坐在床尾，还在紧张地打着《王者荣耀》。
“我不知道他一说完这句话，就会死去。真的，我发誓！
就在他死前一秒，我还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没有母亲，甘老头再做二十年饭，也住不起VIP。我真对不住他老人家。父亲，这十六年，我享您福了。我是无心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出神！
父亲死后，母亲和我，都很伤心。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我们常常要为吃什么菜争论。每次都是母亲赢！
当然，这都是在她搬出那句，’我甘家的人，不能受欺负‘、之后的三秒钟！
我永远比别人慢三秒！母亲心知肚明。因为，母亲也姓甘，她名叫甘心。据说，她本想给我取名叫甘想，就是敢想的意思，她可真敢想！
呆在家里，心里太憋屈了，我想去资江边走走。
毕竟，母亲还有广场舞表演队，只要一个眼色，她就敢丢下才削了一半皮的梨子，堂而皇之地对我说道，儿子，雪梨不能分开吃，另一半你自己削！
我上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话，还是一个雪梨没有尽到义务，从台上溜到了桌子底下。也是母亲说，擦一擦就吃吧，小心考试迟到了挨骂。
而我，是个未成年的孤儿；于情于理，都要去资江一桥下，对着江水，发一阵呆！
只有这样，舆论才会放过我。表演队的大妈们，观察我好些天了，结论就是：这孩子，不知道痛！”
这是什么话？！你砸我一砖头试试，看我不立马摔烂你们的高音喇叭！”
甘木在笔记里写道。
甘木到了资江江堤上，那里居然也有广场舞！
他从堤面顺着石级，下到江边，耳朵边也不嗡嗡嗡了，真是痛快。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脱了鞋子坐一会儿吧。
甘木这样想着，竟把袜子也脱了！
他将脚伸进江水，也只敢在泥沙里做蜗牛运动。老天保佑，千万别有玻璃！甘木虔诚地合掌祈祷。
终于，在脚墩试探了一圈之后，甘木才敢把脚尖深入泥沙中；也不知在那里扒拉了多久，一个铜钱夹到了他脚趾中。
“我的老天，浸凉水都塞钱！您真不必这样客气，过两年我就成年了，我能养活自己；您这样会使我堕落的！”
甘木将铜钱放在掌心细细观摩，见是一枚“崇寜通宝”的当十钱，正面的四个行书字浑然一体，真如银钩铁划一般。
甘木喜欢书法，对这枚铜钱爱不释手，不断地揉搓表面，想让它带上自己的印记，能跟它更亲近一些。
当甘木又一次按到那个“寜”字时，右手整个大拇指都放在“心”上。
突然，甘木再一次出神了，觉得有一股大力，正在将他牵扯进一个黑洞。那黑洞尽头的外面，似乎有一种魔法，是他无法挣脱的。
甘木身体定在江边，可他的眼前却越来越清晰；一个少女，正在向他款款走来。她，名叫霜儿。
而他，是甘木。甘草的甘，木头的木。
